一
一盅粗糲之酒，灼燒了大年三十下午的拜祭之行。
一種雜糅了本地、醬香、醇香或無名之香的錐心之感，混沌了西北黃土坡上的墳冢、墓碑和虛無。劣酒或美酒的悖論意義，渲染了一個土堆和另一群土堆的生死格局。燃燒的紙錢，映照殘忍的人世間，或庸常的村落里繼續(xù)行進的繁衍、生活和緘默�；鸸馔ㄍ玖硕虝旱撵`魂出竅，劃拳之聲，豬耳朵的酣暢，通感了一個心懷鄉(xiāng)愁之人的感懷和陌路。
一瓶模仿了茅臺和五糧液的白酒之側(cè)，包裝散落，密集的枯草和殘缺的水果互文了一場壯闊的追憶。在此，準確地說，在眼前的一個、兩個、三個乃至五六七八個墳堆之下，沉睡著我血脈上游的祖父、祖母，幾個堂祖父、幾個堂祖母，以及連大部分堂叔、堂姑都未曾見過的曾祖父、曾祖母。一個家族另一種意義的家譜，鋪陳開來。冥界會議的橫幅上，題記熟悉或陌生的軌跡。他們和我們一樣，曾在山下的村落里播種、收獲、幸�；蚩嚯y。我們和他們又不太一樣，山下的村落只是生命履歷的部分，而不是全部。
幾瓶粗暴之酒褪至瓶底之后，紙牌游戲恍惚了我寫實主義的視角和銘刻。純粹之夢，迷離之路，筆墨了一座神秘的殿堂，白色的儀式感，白色的帆布，乃至白色的世界里，白色而幾近模糊的面孔上，方言呢喃了前世的浩瀚和歡愉。我之所述，未能完全顯像夢中的目睹和存在。白色的修辭學(xué)筆記上，白事的轟鳴、靜寂，抑或由此衍生的陰陽學(xué)說、民俗典章、物象斑駁，全部奔涌，或部分慷慨。我立于眾多的白色中間，蒼老的背影簇擁我，仿佛老者環(huán)顧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孩。
二
中場的演講，我突然終止，記憶力卡在了紅軍的旗幟上，其實，我的腦海深處始終回旋老祖母呢喃的故事之道。民間的，才是世界的。我注疏本土版的灰姑娘，水晶鞋的置換，隱喻了高擎的命格。我謄寫漸漸消逝的謠曲，在平仄和另一種形式的平仄中，熱愛泥土和泥土之上生長的萬物。廟宇的神像，重新被塑，白馬爺?shù)墓猸h(huán)，始終照耀宛川大地。一條河流和遼闊的田野上飛過大雁、蒼鷹、燕子、麻雀和虛構(gòu)的鳳凰、鯤鵬。我鐫刻一方印章，敦煌和白鹿原的中間路線上，寫意和長卷蓬勃了一個窺得了天機的孔乙己般的人物。我重復(fù)佝僂的白發(fā)的撰述，疏于堂兄弟的親情，密于眾生隔離的觀望，比況著卡爾維諾的輕盈和沉重。一個個民間傳奇的影像，浮動了千年，在彼時，在村小學(xué)教工宿舍的床榻上，嵌入了我的未上鎖的抽屜。
我依次目睹了外祖父、外祖母、祖父、祖母隕滅的過程，以及其他與我血緣趨近的消散和悲泣。
瘦小卻堅毅的外祖父第一次在母親面前流淚。托夢之辭，索引了倒塌的棺材之疼。而我又會在誰的夢里，重新贏取奔跑、青春、激蕩和恬淡。誰又會在我的夢中指認遼闊的西域、僻靜的小城、無法更改的命令，以及在平庸和錦衣之間的猶豫、猙獰和崩潰。帶著羊皮小帽的外祖父，帶我上山，俯攬螞蟻般的驢群，采擷新鮮的豆角，以及串綴起一段白狐的寓言。倉廩之外，窯洞演為博物館的樣式，外祖母用拂塵拂去我腿腳的浮土。
祖父去世前，我去看他時，他坐在一株繁茂的杏樹下，杏花雪白，好像菩薩的佛韻，天空蔚藍，緞帶的童年印跡，肇始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贅述。他從他的父親，我的曾祖父說起。仿佛他磨難的一生，沒有經(jīng)受任何摧殘。他平靜的胡須下，花白的色澤，像星辰和眼眸的反光，在暗夜的深處兌為一盞燭燈，閃著溫暖的光譜。
三
大批的隊伍快速經(jīng)過，有隱約的號子，緊跟其后的是穿著孝衣的女子們的哀嚎之聲。
一幅印象派的畫境，交織金縣的祭祀禮節(jié)。白色的紙錢漫天飛舞，頗有些留下買路錢的意蘊。白色的花圈、黑色的祭奠物品，想象和存在置換而又凝鑄的村野上，我又一次遇見了活著的外祖父、外祖母、祖父、祖母，他們詢問我的現(xiàn)狀，關(guān)切我的身后。一陣冷風吹來，春寒的語序上，死亡的真相言及愚昧、貧窮、希冀和重復(fù)。他們無可更改的路徑，現(xiàn)在發(fā)生了孱弱或巨大的變遷。我再次抵達快要消失的現(xiàn)場，抬棺者的足跡，堅韌而飽含承襲的章句。他們送出了一個亡者，是否可以迎來更多的萌動？他們肩負著一個家庭的信賴和感恩，在荒蕪的山野上潑墨二十一世紀最后的生死場圖景。
我躺在深挖的地坑里，體悟外祖父、外祖母、祖父、祖母的另一種形式的睡姿，臂彎抱緊時，淚水若暴雨，傾瀉了此處。雷鳴之聲，試圖掩蓋或漸弱親人遠去的痛感。時間的橫軸上，萬物好像退隱了一般，參加葬禮的人也一同抹去，只剩下我，和外祖父、外祖父母、祖父、祖母以及他們的根莖上溯的浩繁和濃烈。我遁入六百年的隧道，以一滴水探尋一片海洋的比擬，在更加荒涼的庭院前，拜謁可能認知的先祖。他是兼?zhèn)淞送庾娓负妥娓敢约八欣险邭忭嵉男蜗�，他警語我，在六百年后的宛川版圖上，野獸萃盡，仙芝腐敗，街巷之間全無鄉(xiāng)鄰友愛之情。
我看著棺木緩緩放下，今生不可再見的悲愴，黃土浮沉，哭聲又起。一把把鐵鍬或急或慢，土堆復(fù)歸墓穴的位置。在這一切還未完成之前，拋擲錢幣，以虔誠的跪叩感念勞作者的慈悲和質(zhì)樸。
四
車駛出村子，載著父親，以及迷醉的我。曾經(jīng)熟悉的村落，已然陌生。整飭過的村支部、衛(wèi)生所，以及籠罩著神秘色彩的宗祠。我醒來又睡去，聽著一旁人的八卦和絮語。車窗外，整個宛川大地宛若沉靜的老人，在新春即將到來之時，穿著兒女準備的盛裝，在尚未完全中斷的典禮上，展示一家之主的威嚴和儒雅。
在夢中，我仿佛又醉了一次，夢中夢的院子里，我和堂弟打畫片，玩玻璃球，祖父清掃一群白楊樹中間的污穢、樹葉、往事和秘密，祖母在廚房拉動了風箱。龐大的風，從灶臺刮出，從煙囪的筆墨上銜接蒼穹和遠方，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的敘述之道，鍛造了魔幻的鄉(xiāng)村童話。我們都是長不大的孩子，在歲月的車轍上回旋音符和謹慎。我們都是祖先的影子，在生死簿上對齊或挪后，追尋的意味，終將散落一地。一碗面片，一粒雞蛋，一盤咸菜，一籠包子，一闋生活志之內(nèi)的恬淡。一聲雞鳴，幾聲犬吠，再加幾聲母親的呼喚，風聲般緊蹙了一條鐵軌的速率和詠嘆。
此時，我不知身在何處，夢中，還是現(xiàn)實？父親幫我整理衣服，母親端來了溫熱的飯菜�？h城一隅的溫煦，賡續(xù)了舊日院落的純凈和典雅。樸素的人間方略，燈火慢慢占據(jù)了所有的視域。前世之鬼，未來之佛，全部匯聚一起，觀瀾三界之外的春晚。整整一年了，憂傷暫時擱置，磨難也可消解，惟一不能置換的是這虛幻中愈加真實的相逢和對話。他們都來了，在你的身邊，在父母的身邊，在外祖父、外祖母和祖父、祖母的身邊，生生不息的弦歌，接近高亢的秦腔，戲臺上兩三人，在雪天吐著熱愛，唱響天地之間，仁義禮智信的道義，生旦凈末丑的扮相，追擊一個陷入回憶和虛構(gòu)之人的心脾肺。
春風來了。首先是炮仗或煙花，巨型的幕布，降為方寸之間的描摹。它們在屬于它們的范疇內(nèi)述說人間的悲苦喜樂，抑或冉冉升起的月光和黎明之色背后，廣袤的原野上慢慢解凍的思想和花木。風中，摩斯密碼解密了風的語言，那是亡者捎給活著的人的暗語，當生死匍匐生活的環(huán)節(jié)，必然的律令，將鏗鏘前行之路上的荊棘、陷阱、迷霧和黑白鏡像。
宛川品韻：三種生活美學(xué)的烹制和絮語
一
殘缺的酒瓶上，仿佛印著粗劣的標識，辛辣的回味，需要一撮齁咸的肉臊子中和。
這是十二歲春節(jié)前夕，我獨自體悟的美和酣暢。
星夜綴滿稀疏的燈盞，寒意暫時侵占落葉涂寫的院落，趕集的父母還未回來。
我從灶房整些花卷、剩菜，又夾雜了父親警示過的白酒，不知名的醇厚，在彼時，貫穿我的喉嚨和記憶，在迥異于啤酒馬尿般的酸澀之后，一種焦躁的灼熱感浸透發(fā)育中的身體，恍惚的仙境和粗糲的回芻，溫潤爐火的顏料和氣勢。
毛尖茶簇集的罐罐茶，簡潔而粗暴的熬制，削弱茶茗本身的清香，若中藥般，加深苦韻和濃烈，另一種接近酒的表達模式，消散了一個下午的虛妄和聆聽，魔幻的古今，瑣屑的八卦，生活的磨礪乃至結(jié)痂，牲口和草木的典籍敘事，在未知的虛構(gòu)結(jié)構(gòu)中探尋無垠和有限的鄉(xiāng)土蘊藉。
一盤光鮮而交錯了生姜、蔥蒜各色佐證的驢肉板腸，撥動了庸常餐桌上的琴弦，溫軟而別致的唇齒之感，電流般傳輸開來，春意盎然的萌動，化解了心底的疲憊，舒暢了短暫的品讀，筷子飛舞，龍肉比擬，喧囂的飯桌旁，熾熱而斑斕的敘事抽離而至。
本地之驢，有漫山遍野的童真和爛漫，農(nóng)事的助力，充盈一九八零年代以來隴上鄉(xiāng)野的田埂和庭院，中等個頭的牲畜，在騾馬的中間路線上，夯實春秋耕作的路線和雕鏤。
逐漸盛大的驢群，點讀進化論的意念和章節(jié)，豐厚的饋贈，漸次進入本地特別是遠方的食譜。
我再一次認知和品鑒的驢肉板腸，順遂屠夫的刀刃，在形而上的生理學(xué)筆記肇始形而下的餐飲寶典，肉歸肉，骨歸骨，下水歸下水，五行般的解構(gòu)和布局，洋溢尊貴和世俗雜糅的氣韻。
我夾起的菜肴，穿梭酒席的義理和距離，在童年的末梢加深醇正而飽滿的咀嚼，回旋的真實感，在味蕾的小徑上添置白面和大肉未曾有過的發(fā)酵和涅槃，厚實的肉質(zhì)，激蕩回憶波譜的可能閃爍。
是浸染了社會百態(tài)的酒席，加深了一盤驢肉板腸賦予的靈魂屬性和翱翔韻致？還是本地之驢在象征主義的濫觴中解析美食的維度和純粹，疊嶂了一道佳肴的風貌和意義？
后來，在更多的美味中，我試著珍視并解讀審美距離的生命體驗，剎那的電閃，明麗了陋室和視域所及的蒼茫、繁瑣，磅礴的雨水，漫卷鮮活的意念，失而復(fù)得的卷軸上，名流的題記，標識了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巍峨與涌動。
二
貨郎好像帶來萬物，鮮艷的針線，糖果，日雜貨品和手中的撥浪鼓。
這鑲嵌著必然和時代印記的映像，在歲月的波濤中逐漸模糊。
豐美的小賣部，承襲了吆喝和叫賣之后的交易和笑顏，方便面和榨菜豐富了偶不做飯時的歡愉，瓜子和花生層級畫片、玻璃球和撲克牌之后的漫談，橘子和香蕉提振冬日暮色下的煙火氣象。
一碗宛川牌的釀皮，則穿透了瑣屑和尋常的味道圍剿，呈現(xiàn)烈焰之感烘托的爽口和品位。
借喻的小麥，以龐雜的技藝和手法，兼?zhèn)溥m當?shù)幕鸷颍侁惞蕡@般的氣韻，窖藏般的佐料，精選辣椒、胡麻、醋和隱匿的點睛之筆，華章了鄉(xiāng)土樂府的內(nèi)核和崢嶸。
語言的及物和幻境的不及物，渲染午后的瞌睡和追憶，火紅的辣椒油，浸染的胃口和筆記，轉(zhuǎn)瞬銜聯(lián)落日的慈祥和溫情，砥礪一場或即將抵達的暴虐氣象。
民間的暗語，咒語般切中靈魂和肉身的味蕾鑰匙，打開一方整飭而明秀的版圖，迷離而纏綿，溫順而輕快，似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馳騁，比照心底的眺望和希冀，又若一起虛度時光的閑情，吻合下午茶的氣場和沁香。
這似乎獨屬于宛川大地的饋贈和印戳，葆存時間和空間的哲學(xué)追問，在食材的雕飾中，建造昂揚的殿堂，余留精細和柔美的鄉(xiāng)土氣息。
補白的章句旁，一座簇新而富麗的樓閣，注疏釀皮產(chǎn)業(yè)的豐腴和熱忱，老板、小二或勞動者的贏取，重構(gòu)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校園主體畫境外的清雅和繁忙。
一條河流兩旁密集的芨芨草，順延的勞作、締造、求學(xué)和漫游，豐沛?zhèn)�體的感知和質(zhì)問，閱讀和寫作的折頁上，草芥的素材，提取黃金和白銀，指涉幕布背后的沸騰和沉寂。
我吞咽、品讀和珍視的釀皮，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坐標上回饋物質(zhì)和精神的蘊含，主食之外的雕飾，旺盛時節(jié)之外的品悟，修遠的風，拂過春花、夏果、秋實和白雪，拂過頹廢的門牌、散落的門神、泛白的對聯(lián)和次第煥然的瓦舍，附著沐浴和網(wǎng)線，寧馨的月，照著早起上學(xué)的背影、采擷芳華的農(nóng)人和奔赴遠方的游子，照著年輪上負載的道法、履歷上升騰的羽翼和嶄新明凈的道路上井然的汽笛。
三
晚歸的音色，摹畫炊煙和白楊，豬圈里躺臥的豬，不節(jié)奏的犬吠和此時安靜的雞痕。
面片和寸寸面是最為尋常的面孔，幾近乏味而遁為日常生活的辭令。
若添置些咸菜和若干年后盛大的高原夏菜，倒是頗為美味的印跡。
一日勞作的辛勞，兌換面湯和豐厚，晚風清涼，脊背舒暢，一種無法用言語窮盡卻回望山河和往事的愜意，波蕩身心微妙的絲竹，共鳴他處不曾有的生命經(jīng)驗。
外祖母手搟的質(zhì)樸乃至拙雅的臊子面，近似抽離了生活的苦澀和喧囂，在澄凈的面粉之上捏造一個全新的視角，和他者同樣的流程和手法，卻顯像出不一樣的氣韻和格局。
面如其人的說法，烙印那時還未陷入老年癡呆的外祖母的充滿褶皺的手背。
中午的太陽還未完全升到端正朝南的位置，小腳的外祖母開始奔忙，和面之時，在黃花菜和香菜的映襯下，調(diào)制湯料，又以精湛的刀功，在折疊的面葉上切開豁然的端口，長長的面，順應(yīng)而展，勁道十足，綿柔可口，在可視的食料之上串綴肉臊子，點題碳水化合物的主旨和核心。
縱然姨娘賡續(xù)了外祖母的部分茶飯手藝，我依然懷想人生路途的荒原版圖上潑墨和寫意的臊子面記憶。
那是試圖在貧瘠而簡單的底色上勾勒富美而欣喜的氛圍，在臊子面的引擎下，敬呈咸菜和炒菜的歷程，青椒洋芋絲炒肉的華彩，環(huán)繞中年的父母，年幼的我和妹妹的贊美。
飲食文字，絮語般若，弱如靜寂夜深時強忍淚水的述懷，故人散去，美食若隱若現(xiàn)，與之相關(guān)的匍匐和鋪墊，又濃如香溢的美酒，小口咂之，衍生諸多的情致和遐思，幻象蔥蘢，緞帶環(huán)繞，瓷器的尊貴迤邐傳奇和靜雅。
一份醇厚而近濃烈的鏡像，映照外祖母少女而至暮年的經(jīng)行，民國而至坼裂的歲月抹布上，生老病死的困擾，貫之傾瀉的暴洪、蜿蜒的修造、重復(fù)的勞作，泥土反饋的清麗和濃重，意蘊民以食為天的浩蕩，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陳詞，菜花和西藍花印證的生活，拓展倉廩隱含的光亮，在舊日的燈盞上涂滿火苗和青春，讓蓬勃的物象勾連通途可能的鍛造，在宛川大橋的車水馬龍中品嗅淋漓的香味，茶酒腳注的經(jīng)卷上燦爛的星辰和不可置換的特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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