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的七月豐韻而溫情,以她自己的方式,生發(fā)著古樸的愛情……
七月的小村也煩悶難耐,白日太陽熱情的有些過分,把男人的脊背撫摸成了古銅色,女人們都躲進了陰涼里。下山時還不忘使了個犀牛望月,把最后幾支金箭射在了大東山的山尖上,使得山石頓時金光四濺。但夜晚的月光卻像西山涯下的泉水般清涼,把暑氣一掃而空。人們便紛紛走出家門,女人們坐在大門口的大青石上,男人們則一屁股就坐在青石砌成的井沿上,孩子們爬上青石磨,也不怕燙著了屁股。
這樣的夜晚,四奶絕對是個偶像級人物,有著一大堆鐵桿粉絲。有人主動給拿個小板凳,準時準點地放在青石磨旁。女孩子們或坐或立于她的前面,男孩子則爭搶著坐在她身后的大石磨上。一會兒四奶就會嘴叨著二尺來長的煙袋走出家門,在小板凳上坐穩(wěn),噴云吐霧一番,于是空氣里便有煙霧蒸騰彌漫。離得近的小孩便被嗆得咳了起來:“四老太快別抽了,快講吧!”“兔崽子,嫌嗆了不是,給你薰薰蚊子,著啥急嘛。”于是便漫條斯里地講起瞎話兒來了,于是那根長長的煙袋上便長滿了耳朵和眼睛,于是便有螢火蟲顛著發(fā)亮的屁股趕來湊熱鬧……
四奶最經典的瞎話兒就是牛郎織女的故事了。“從前呀有一家子哥倆兒,爹媽老早就死了,家里有一頭老牛……”講著講著,四奶的目光就有些迷離了,孩子們就不由地抬起小腦袋來,目光沿著煙霧飄升的方向望向夜空中那星光燦爛的天河……
小村的北面是北嶺,北嶺的那邊叫沙溝,沙溝就是四奶的娘家。村里的人講,四奶有個哥哥中過滿清的榜眼,遠近聞名。可是四奶卻斗大的字不識半升,那時候講的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嘛。可畢竟是出身書香門第,聽聞自然比小村的人多得多了。當年四爺在七月七那天用小毛驢把她從沙溝馭過北嶺,來到小村時,也便把她那一肚子的聽聞馭到了小村,她也就從那時起才有了個不能稱其為名字的名字了——張李氏……
“老大奸,老二傻。那老二呢,叫牛郎,他哥成天地讓他去放牛……
爺爺的父母死得早,在老哥四個中,排行老三的爺爺是小村里唯一的明事理的讀過書的人,所以父母臨終拉著他的手,用目光把四弟托付給了他。爺爺從那時起便充當了父親和兄長的雙重角色,平日里的責任使他多了一些父親的威嚴,少了一些哥哥的疼愛。雖然撫養(yǎng)過、經手給兄弟討過媳婦,但是哥倆在生活中漸漸有了老大奸、老二傻的意味了……
“哥倆生活久了,老大嫌牛郎整天吃閑飯,就想把他分出去……
四爺討來了媳婦,爺爺就張羅著分家,把原先設計好的四合院一分為二,各開一個大門。不同的是兩家的大門:我家的大門是用上好的椿木打造的,用瀝青油過,上面有兩道巴掌寬的鐵條攔腰,還有八顆雞蛋大的門釘,一對口銜鐵環(huán)的鐵獅子頭——高大氣派,牢固實用,在整個小村是獨一無二的;四奶家的大門卻是用荊條編成的,上面有一個鐵鈴鐺,開關時能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矮小簡樸,寒酸易壞,是小村里最卑微的。每天天不亮,先是四奶家的鐵鈴清脆的聲音響過,然后才是我家大門沉重黯啞的吱啞聲……
“哥哥漲著膽子問牛郎,咱家很窮,分家了你先挑,你想要什么呀?牛郎說我就要老牛……
門前老榆樹的葉子長了又落,落了又長。四奶就在荊條大門內先后生了四兒兩女,七張嘴吃四爺一個人。四爺兩眼一睜忙到熄燈,四奶喂豬打狗,兩人緊緊地捂著漏底的日子……
“后來牛郎討了天上的織女做媳婦,就是織早晚的天上彩霞的那個,但日子過得很窮,不過小倆口子過得挺樂呵。牛郎白天下地干活,織女就在家紡線織布,后來還有了一個閨女一個兒子……
老榆樹更老了,老到抽不出新的枝條了,可天上的天河依舊星光燦爛。日子過得就像白開水一樣平淡,可老榆樹旁的小榆樹卻已長得高大茂盛了。六張嘴都喂大了,四爺四奶終于可以直起腰喘氣了,可四爺的嗓眼被噎得越來越細了。就在那一年的七月七日,他得了喉癌,什么也吃不下,就活活的餓死在飯碗旁。
“可天上王母娘娘可不能讓他們過這樣快活的日子,非得讓織女回到天上去,不然就把牛郎給殺了……
四奶眼睜睜地看著皮包骨一樣的四爺,欲哭無淚。是的,幾十年來陪著四爺灑完了汗,流盡了淚,現在只有心在靜靜地淌著血。從那一年的七月七日開始,四奶再也沒有講過牛郎織女的故事,再也不叨那二尺來長的煙袋了,可每到那天晚上,她總是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用她昏花的雙眼遙望天河……(聽老人們說,那天晚上十二點以后能在葡萄架下聽到牛郎織女說悄悄話)
其實牛郎織女的故事并沒有中斷,只是她從那一天開始用另外一種形式講述罷了,不再講給別人聽罷了。年近八旬的四奶不斷地在搜集著金黃的和銀白的紙片,有時向人家要煙盒里的包裝紙,有時在小村的青石小路上撿……回家后悄悄地把它們折成元寶,用小塑料袋裝好藏好。在每年的七月七那天她都悄悄地到四爺的墳前火化,一去就是大半天。沒有人想到她會這么去做,更沒有人聽到她那天在墳前都說些什么。這個秘密直到我母親去逝的那天。
那是母親葬禮上送行的晚上,四奶悄悄地把我拉到一旁,小聲地對我說:“托你個事兒,”說著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塑料袋,“這是我平時給你四爺折的元寶,每年都是我一個人上墳去燒,心里不踏實。今晚給你媽送行時,給我念叨念叨,讓你媽給你四爺捎去,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
……
小村七月的傍晚,暮靄沉沉,四奶站在院子里,一身青衣,抬頭凝望著大東山頂,那最后一縷太陽的光輝漸漸融進了暮色。那山腳下就是四爺的墳,此時的大東山是四奶眼中的一座墓碑,她是最虔誠的也是唯一的守墓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