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有今天搬家、結(jié)婚,可以說是雙喜臨門?墒侨械母赣H——老康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渾濁的老淚時不時從紅腫的眼角往下滴。
看到父親笨手慢腳收拾破框子、爛板凳,三有看看天,不耐煩地說,大,時間不早了,不能讓人家等得太久,你把這些破爛貨收拾的干啥,拿下去也用不上,放都沒地方放,全扔了算了。三有父親瞪了三有一眼,也懶得搭理他,只顧自己收拾,心里暗罵:這個敗家的東西!
老康最近心情一直很低沉,他不知道自己搬出去后還能不能再回來,所以老康昨天下午打了一大摞火紙,從東溝楊家墳園開始,到西溝吳家墳園結(jié)束,他給每一坐墳都拔了草,燒了紙,一邊說,長輩祖宗、親戚鄰居,這次我多給你們送點錢,你們節(jié)省著用,我一搬出去,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人來看你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傷心落淚。上完所有的墳,他沒有直接回家,佝僂著身子,在每個空屋的前前后后都走一遭,像是在尋找失落在那些地方的財寶。他來到耿禿子門前,這房子還是自己幫忙打的土墻,苫的石板,好端端的現(xiàn)在就是沒人住,又開始嘮叨:你個耿禿子,生性愛貪便宜,住房喜歡占地基,種地喜歡占地畔子,一棵野樹只要能沾上邊,你就說是你的,今日與人吵嘴,明日與人打架,為了一棵核桃樹,連親哥的腿都打骨折了,就你給我添的麻煩最多,現(xiàn)在樹還是旺旺的,核桃還是繁繁的,你咋不收呀,你咋不把樹也搬走呀,爭來爭去還不是一場空?嘴里嘟囔著又來到周家老屋基場,周家搬走早,早已房倒屋塌,只剩下一個場場了。老康說,老周你是個好人,大大的老好人,你能吃苦,肯出力,學大寨修梯田時我倆抬石頭,你在后面你還把石頭往你跟前移,喝酒你不會攪,吃飯你不挑,世上難找你這樣的好人,也不知道你現(xiàn)在日子咋樣,外面奸人多,也不知道你那憨脾氣會不會吃虧受欺負。老康佝僂著身子,在瑟瑟的荒草和破敗的屋子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所有的屋前屋后都轉(zhuǎn)了一遍,主人們的荒草與他說著話,纏著他的腿挽留他,他眼淚嘩嘩的,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定。晚上躺在床上,翻騰了一夜,連眼皮都沒眨。天還不太明,他就開始收拾這收拾那,到現(xiàn)在還沒收拾好。
三有也懶得說話,提溜一些東西就走,走到大鐵匠樹下,向河溝對岸紫桃的屋子望了望,門還是緊閉著,門上那把大鎖讓他揪心,它鎖住的不僅僅是一座空屋,鎖住的是紫桃的心,鎖住的是兩個冰冷的世界。
二
說實在的,這些破破爛爛伴了老康幾十年了,與老康都是有感情的,都是他的心,都是他的肝,哪一件扔了都可惜,都舍不得。這石板溝的山,石板溝的水,石板溝的樹木,石板溝的土地,哪一點老康都舍不得。那幾十棵香椿樹,是自己親手栽下的,那幾棵老核桃樹,是父親栽下的,那幾棵柿子樹是他爺栽下的,他那一天不繞著它們轉(zhuǎn)上好幾圈。單說中溝口的鐵匠樹,那是石板溝的標志,全村人就圍著這棵鐵匠樹依山傍水散落地住著,聽他爺說這樹有上千年了,樹的根部有五人合圍那么粗,樹雖不高,但枝干很發(fā)達,向四處均勻的伸展,將福祉播撒給各家各戶,人們逢年過節(jié)還在樹上搭紅祈福,樹下的石頭便是天賜的座椅,一個個被小伙子、小媳婦們的屁股磨得油亮發(fā)光。一到夏天,這里就成了天然的乘涼處所,男女老少吃罷飯就都聚攏來,聽著金線臺瀑布嘩嘩的流水,嗅著山梁上溢過來的花香,看著樹上鳥雀呼朋引伴地翩翩起舞,人們罵著笑話,諞著故經(jīng),哼著小曲,那是何等的快活!夏天的晚上,姑娘和小媳婦們趁著樹蔭的庇護,藏在臥牛石背后的石潭里洗澡,爺們則到金線臺瀑布下洗淋浴,身上的汗再臭、一天再疲乏,就這么一沖一洗就全沒了,不用任何香波,石板溝的姑娘、媳婦們身上都沁出誘人的香,生活在這世界,神仙都不及呢。
石板溝最老的住戶其實沒幾戶,大多是十九世紀中葉人們躲避戰(zhàn)亂和自然災(zāi)害住了進來。老康的祖爺也是為躲避戰(zhàn)亂和洪災(zāi),從湖北的一個水鄉(xiāng)鬼使神差地住進了石板溝,石板溝收留了他,容納了他,使他立住腳,安了家。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這里已經(jīng)發(fā)展有二十幾戶人家,那時石板溝在十里八社算是很有名的,人們都很富足,就連非常困難時期,石板溝也沒有一個出門討飯的,人們過著“酸菜糊湯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日子,一個個還很消停。丹江邊人口多,地少糧食緊,人們發(fā)現(xiàn)山里地廣人稀,莊稼種哪長哪,“地薄一張紙,勤快餓不死”好養(yǎng)家糊口,有些忍不住饑荒的就往山里搬,石板溝那時就增加了一批新住戶。
石板溝最發(fā)達的時候要算七十年代末,那時東溝、中溝、西溝幾乎住滿了人。這個世外桃源,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人丁興旺,雞犬相聞。每逢紅白喜事,過時過節(jié),更是舉村歡騰,熱鬧非凡。老康祖祖輩輩都是石匠,由于會石匠手藝,老康成了石板溝里的大能人,今天這里請打石磨,明天那里請刻石碑,整天高桌子、低板凳,加之老康又是這個大村子的隊長,也算是說話算數(shù)、擲地有聲、威風凜凜。他和其他的大隊、小隊干部一樣,春秋喜歡披著衣服,和人說話喜歡手撐著腰,很有派頭。就連做石匠活時,都喜歡披著衣服,衣服隨著他打石磨的節(jié)奏,一直往屁股底下出溜,他就隔一會胳膊肩膀往上蹭一下,他不管在什么時間,什么場合,都保持這樣的風度。他經(jīng)常到公社開會,偶爾還到縣里開會,他是石板溝里最見多識廣的人,他是石板溝人心目中的大人物。哪一家鬧了矛盾、生了糾紛他得處理,哪一家有了紅白喜事他得坐上席,哪一家要辦大事提前都得跟他商量,他是所有人的依托,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誰都得聽他的。這個時期也是老康人生最得意、最輝煌的時期。
往事如過眼煙云,如今卻要搬家,這一走,這一切都不屬于老康了,永遠也不屬于他了!他怎么能舍得?如果能搬走他也得把它們搬走,可惜的是搬不走。老康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六十年了,他的根在這里,他的心在這里,哪能說走就走?
三
對三有來說,石板溝沒有什么好留戀的。石板溝留給自己的是無盡的痛苦,幾乎挑不出一點好來。如果好,就不會叫光棍溝,到現(xiàn)在三十多歲,別人的孩子都上小學了自己才迎來新婚大喜;如果好,就不會留不住人,一個四十幾戶的大村子現(xiàn)在就他最后一戶孤孤單單野人一般生活在這里;如果好,紫桃這個讓他夢斷魂牽的人,就不會在他心上狠狠地刺一刀然后離開他。這里給予他的是太多的失望,太多的傷感。
石板溝很閉塞,交通很不方便。這里地形就像一只大恐龍從天而降,踏下的一個大腳窩,腳掌部分比較開闊寬敞,大鐵匠樹就長在腳掌心,三個腳趾便是東中西三條溝,也都住著人家,三條溝的水就在掌心處匯聚成金線河。這本沒有什么稀奇的,丹江沿岸的山溝形狀基本都是這樣。而與其它溝不一樣的是石板溝溝口特別狹窄,沒有去過的人根本不會想象里面還能住人。從溝口到鐵匠樹,大概有二十余里,期間有一處叫皮狐嶺,人們上下要經(jīng)過一個近五十米高的大石坎,空手翻上趴下都很艱難,如果負上重物更是寸步難行,下雪天更是路斷人稀。還有一處叫虎頭崖,人們來往要經(jīng)過一個凸出的“虎口”,虎口下就是萬丈深淵,險象環(huán)生。所以上上下下,進進出出十分艱難,因此,山里人不想出去,外面的人也不想進來。這里的人家都住在虎頭崖以上,翻過虎頭崖就可以看到大鐵匠樹的樹梢了。
石板溝沒有什么好東西,到處都是裸露的山石,這石頭很有韌性,可以劈成薄薄的石板,石板是這里最主要的建筑材料,人們用石板苫屋頂,砌廁所、豬圈。人們清一色的都住石板房,因而得名石板溝。
改革開放初,除了土地荒山分到了戶,石板溝沒有多大的變化。外面精彩世界很快驚擾了石板溝的寧靜,更擾亂了石板溝人的心。第一個走出石板溝的是這里的唯一的高中生大有。除了大有其他的孩子大多初中沒有畢業(yè)就回了家,不是他們不想上學,他們確實沒法上。那時候石板溝辦有一所學校,由于學生少一至三年級就一個復(fù)式班,老師也是一個代理,這樣的學校老師沒法教,學生沒法學,四年級以后就要到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石板溝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學生到了中心校都成了尾巴,大多學業(yè)跟不上,加之往返太遠又不安全,家長們也不放心,那時候的孩子大多堅持上完小學,后來普及九年義務(wù)教育,石板溝的學生才有機會上初中,大有算是他們同齡人中的一個特例。
大有先是當了兵,是個炊事兵,經(jīng)常為連隊采購蔬菜,就結(jié)識了一個菜農(nóng),那人四個女兒沒有一子,正想招個上門女婿,恰逢大有就要復(fù)原,正愁沒有去處,一拍即合,后來就成了菜農(nóng)的上門女婿。
二有是第二個離開石板溝的。二有先是到大有那里幫忙招攬生意,后來和大有一樣,做了另一家的上門女婿,根據(jù)當?shù)仫L俗,都改的隨了老丈人的姓。老康恨恨地罵:養(yǎng)了兩個白眼狼!可是石板溝的少男少女無不羨慕大有二有,都以走出石板溝為榮,把他們作為自己的榜樣呢。
大有二有帶了一個很壞的頭,石板溝開始留不住人了。有一個出門打工的立住了腳,不久就要帶走一大片,剛開始是不甘寂寞的年輕人外出打工,后來全村所有的勞力全部走光了。更可恨的是女孩子們初中一畢業(yè),幾乎清一色的全部去打工,打工就打工吧,這些沒良心的野丫頭一個個出山入川,有的遠嫁湖浙蘇閩,沒有一個念石板溝的好,一個個樂不思蜀。整條溝除了吳家的啞巴女兒和陳家有殘疾的小女兒沒出門外,沒上學、沒出嫁的姑娘都走光了。
這可急壞了多子少女的主家,看著孩子們就像盛夏的包谷苗瘋長,一晃二十八、三十五,找不到媳婦,誰愿意將女兒嫁到石板溝去呢?原來山里人婚嫁大多是坎下的姑娘嫁給坎上的小伙,東溝的老頭和西溝的老婆做成了親家,南山北山、東洼西嶺就近隨近,男女婚配倒還平衡,如今女娃們山里入川,川里進城,城里到市,市里赴京,女孩子就這樣大量流失,石板溝一下就成了遠近有名的“光棍溝”,最嚴重時溝里二十八歲以上光棍有近三十余人!名字越臭,找媳婦越難,就這樣惡性循環(huán)!
惡性循環(huán)的不僅在婚配上,生態(tài)環(huán)境也惡性了,窮極了的人們,思富心切,急不擇法,就砍了山上的樹木燒炭、種木耳、點香菇,就伐了長了幾十年、上百年的柏樹熬柏油,眼下倒是掙了不少錢,可是還沒等人們把錢暖熱、綻開的笑容還沒有舍得收攏,毫無包涵的大自然就開始瘋狂地報復(fù),一場暴雨,一場洪水,有的房倒了,有的地陷了,有的坡滑了,人們付出了成倍的代價。石板溝成了全鎮(zhèn)典型的窮溝。
不是石板溝的小伙不中用,他們中間有的是聰明、帥氣、能干的小伙,可是眼下年輕人談戀愛重感情更重實惠,一說石板溝就會吹,姑娘一到石板溝就吹得更堅決。
四
三有就是石板溝中比較帥氣的一個,如果換一套衣服,誰也不會想到他出產(chǎn)于溝里。二十多歲在深圳打工的時候,在電子廠認識了一個四川的姑娘翠竹,兩人很般配,大家都說是天成的一對,地就的一雙,最后發(fā)展到形影不離的程度。現(xiàn)代的女子對心愛的人是不設(shè)防的,他們終于忍耐不了男情女愛的誘惑,就和工友們分開住,租了一間房子生活在一起。同居半年,翠竹并不知道三有家里的情況,只知道三有在金絲峽市住,聽三有說金絲峽市是一個風光迷人的旅游城市。半年后她感到身體不適,到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告訴她要做母親了,這倒把他們嚇了一大跳,這才商量趁過年放假到三有家看看,趕快把手續(xù)辦了,不然孩子就會成為他們婚禮的見證者。
放了年假,他們買了一些東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回到了縣城,在翠竹眼里這個城市雖然沒有自己想象的繁華,但確實有點旅游城市的味道。問三有家在市東還是市西,三有說,還有半天的路程。翠竹有些疑惑,但并沒有說什么,拎著大包小包跟著三有擠上了公共汽車。
春節(jié)前后是打工的、學生返鄉(xiāng)高潮,車里沒有座位,人們擠得象地窖里的蘿卜,暈車加上妊娠反應(yīng)使翠竹一陣接一陣地惡心,終于在顛簸的路上吐了前面乘客一身,為此三有給人家賠禮道歉,好在都是不遠的鄉(xiāng)黨沒怎么較真。
車在一個鎮(zhèn)子上停下來,翠竹暈得象得了一場大病,幾乎把腸子都吐了出來,感到頭一陣一陣眩暈,停了半個小時才算輕松了些。這時已經(jīng)有人和三有打招呼,問長問短,翠竹感到應(yīng)該是快到家了?墒沁@里只是有百十戶人家的鎮(zhèn)子,不像三有所說的市,市應(yīng)該比城更繁華,怎么越走地方越。看渲耖_始懷疑三有在騙她,有氣無力的問,到家了嗎?三有說還有一段路程就到。翠竹問又該坐什么車了?是不是該坐三輪車了?三有說不用坐車,走一會就到。翠竹心想只要不坐車就好。
三有將所有的大包小包一齊扛起來,抖擻著精神在前面走,翠竹像一個俘虜沒精打采地在后面跟,當要走進一個狹窄的谷口時,翠竹問你這是到哪?三有陪著小心笑著說,走大路要繞一天的路程,我們不是想早點回家嘛,走小路近,一會就到。翠竹像是一只落入獵人陷阱的受傷的小鹿,她不能說什么,也不想再說什么。后來三有怎樣連背帶托把她弄上皮狐嶺,怎樣連拉帶扶弄過虎頭崖,她一點也不記得了,當三有把翠竹背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大、媽、爺、婆都睡了,三有把父親喊醒,大、媽開門一看嚇了一大跳,以為兒子扒了豁子弄傷了人,聽了兒子一說情況,老康夫婦樂開了花,爺、婆也都趴了起來,抓住翠竹軟的象海綿的手,生怕她突然飛了還是化了。
三有全家人百般的愛還是沒有攏住翠竹的心,雖然強勉在石板溝多住了幾日,雖然陪三有全家笑著過了年,年后翠竹還是堅持要繼續(xù)到深圳打工,這一去就再沒有回來。
五
初戀讓三有傷透了心,他不愿再看到深圳這個讓他夢斷魂喪的地方,他更對石板溝喪失了信心,他也想走兩個哥哥的路,哪怕條件差一點都行,只要離開石板溝。對于這個想法,大、媽堅決反對,爺、婆幾乎要給他下跪。老康象被激怒的獅子,吼到:你這個不孝的混蛋,你兩個哥進了人家門,跟了人家姓,你也去招人,你是讓我們楊家絕后嗎。三有也不示弱:那你為什么不留住大哥二哥,偏來害我?找不到媳婦你讓石頭給你生孫子,還不是絕后!老康一點也不讓步,說,我就不相信世界上的女娃都死完了,就缺你一個媳婦。三有說,你沒看見連吳家的啞巴女兒和陳家瘸子女兒都能嫁出去,我們溝里三十歲以上的光棍還排成隊呢。老康在原則性問題上決不讓步,說你要去招人可以,你就先殺了我和你媽,殺了你爺你婆,我們看不見了,管你到哪都行!四個老人哭作一團,三有一摔門跑了出去。
三有不忍心看著四個長輩掉眼淚,特別不忍心看著爺、婆為了自己哭。自己是婆哄大的,是在爺?shù)谋成祥L大的,如今兩個七十多歲、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為了自己而老淚縱橫,這使自己無法面對,無法饒恕自己,這一切并不是老人們的錯。從此,他再沒有敢提出門招人的事。
六
一晃幾年又過去了,三有已經(jīng)快三十了,在農(nóng)村是個老大不小的年齡,他算是為“光棍隊”增加了一名新成員。這幾年雖然三有也幾次到外地打工,也遇到過稱心如意的姑娘,但都有與翠竹大同小異的經(jīng)歷,最終還是有姑娘陪吃飯,沒姑娘陪過年。父母也東托媒人西托親,張羅在南山北坳搜羅對象,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幾年石板溝發(fā)生了太多的事,這個四十多戶二百多口人的大村子現(xiàn)在只剩下十幾戶六十幾口人。起先是張家四兄弟在靈寶金礦上挖金發(fā)了財,一起在城里買了地盤蓋了樓;后來崔家二小子在深圳成了大事,辦了公司置了家;周家與湖北老家有了聯(lián)系,兄弟子侄二十多口卷了鋪蓋回了老家;王家老兩口隨女兒去了山西,林家老五老六在煤礦上出了事,兩個媳婦帶著子女改嫁也出了溝。西溝口住的九戶,因山上出現(xiàn)滑坡體,整體搬遷到鎮(zhèn)上規(guī)劃的移民新村。學校早就因生源不足而停辦,醫(yī)療室、代銷店也因沒有生意而關(guān)門。好些家里有孩子要上學的,就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做生意,立住腳的,也都搬出了山。這樣好端端的一個大村子,眼看就要毀了。
特別這幾年縣上大力實施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旅游開發(fā)、移民搬遷、退耕還林、扶貧開發(fā)五大工程,促進全縣突破發(fā)展,鎮(zhèn)上根據(jù)縣上要求,規(guī)劃對邊遠貧困、生產(chǎn)居住環(huán)境惡劣的地方,逐步實施搬遷,對搬遷戶根據(jù)上級政策給予補助。石板溝被列為整體搬遷點。這真是在老康的傷口上有撒了一把鹽。鎮(zhèn)上專門派干部來開會,大家聚攏在大鐵匠樹下,由包村干部老孟給講政策。老康越聽越來氣,就和老孟吵了起來:我們石板溝山清水秀的,怎么就不適合生產(chǎn)、居?我人老幾代都住這兒,不是怪好的嗎?狗日的鎮(zhèn)長他不想著幫我們修路、拉電,替我們發(fā)展,幫我們建設(shè),狗日的鎮(zhèn)長就沒安好心,是要滅我們石板溝。〗兴啡盏膩,看我不砸爛他的狗頭!
會讓老康吵砸了,老孟垂頭喪氣地走的時候,丟下了一句話:移民搬遷不是強迫的,完全尊重各自的意愿,如果愿意搬,隨時可以到我這報名、辦手續(xù),手續(xù)特事特辦,一切從簡,想搬的別人干涉不了,不想搬的大家也別干涉,想通了后要搬的,我們也歡迎。
老康正在氣心頭上,一聽老孟的話,知道是說給他聽的,更是氣上加氣,破口大罵:你狗日的快滾,大家也別聽他胡咧咧,他狗日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這一吵一罵,老康的黑狗也看出了主人眼色,朝老孟直吼叫,差點咬掉了老孟夾著的黑皮包,老孟拔腿就跑,黑狗一直叫著追賊一樣把老孟攆到虎頭崖上邊的山神廟。
可老康還是沒能擋住要離開石板溝的人們,他也沒能擋住村子一天一天地衰敗。耿禿子搬走前是跟老康商量了的,可任憑老康怎么勸,怎么留,耿禿子還是決意要走,耿禿子搬家時,老康沒有去隨禮,他心情很壞,他想揍禿子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人說十個禿子九個怪,還有一個是禍害,果不其然!人們到大鐵匠樹下送禿子一家時,老康披著衣服,站在臥牛石上,大罵禿子不仁義,不是東西,把禿子罵得灰溜溜的,頭都不敢向后轉(zhuǎn)。老康罵還是不解恨,人們分明看到他在流眼淚。
后來人們搬家不再提前給他說,怕他罵人。人們做賊一樣偷偷地在移民新村蓋房,偷偷地搬家。本家的楊胖子搬走了,邱興民也搬走了,興仁、興義兄弟正在移民點蓋房,估計入冬前也會搬……
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房子已是人去屋空,有幾家的老屋因常年沒人照料已經(jīng)房倒屋塌?粗@些,老康心里實在不是滋味,起先他還組織在家留守的老老少少給這家收拾屋面,給那家修補墻皮,扯扯房前屋后的雜草,有的連門都忘了鎖,老康讓三有一次捎回來好幾把鎖,一邊齊齊地給鎖上,一邊罵那些敗家的東西。老康想:房子一定要替他們看好,說不定哪一家什么時間還要搬回來,不能讓鄉(xiāng)親們回來沒地方住,不能讓鄉(xiāng)親們說我們不仗義。核桃、板栗、柿子成熟的時候,老康就組織鄰居、親戚負責給搬走的鄉(xiāng)親們把果子收回來,收拾好,等人家來取或者托人將能捎走的盡量給捎走。地不能讓荒了,荒了以后人家回來就不好種,他讓各家各戶都先種著。后來搬走的人越來越多,留守的又都是老弱病殘,地就種不過來了,先摔邊遠的,再摔土薄的,最后各家各戶只能種門跟前的幾畝平地了。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老康親自帶領(lǐng)石板溝人修的當時全鄉(xiāng)的樣板田,現(xiàn)在都長著一人高的荒草,成了野豬和兔子的樂園,野豬生活空間擴大,就大量繁殖,多得成群,經(jīng)常在村子大搖大擺上操一樣地走,連人都不怕,柳家的老母豬竟讓野豬占了便宜,生出一窩小野豬仔。這讓老康很氣憤,他說這是恥辱,是石板溝的恥辱,他恨死了野豬,恨死了拋棄土地、拋棄石板溝的人們。
老康甚至希望鬧饑荒,這樣,搬走的人們會灰溜溜的再搬回來。不知不覺好幾年過去了,也不見誰往回搬,只有人往走搬,時間長了,走的人越來越多,老康也收拾不過來了,漸漸也懶得管了。那一間間老屋成了鼠兔出沒的去處,成了蛇蝎混居的天堂。
地種不過來了不種,房管不過來了不管,但老康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有一件事他一直堅守著:每逢過年過節(jié)他一定要按照當?shù)氐牧晳T給那些子孫搬走的、無人照管的孤墳添土除草、燒紙送燈,他說只要我們在石板溝住一天,就不能讓老親老鄰受到冷落和孤單,不能讓他們成為孤墳野鬼。他上墳的時候很莊重,很嚴肅,有時還念叨著墳主人的生平,和自己的情分,說著說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人們再沒有看到老康披著衣服進進出出,更多的是看到他佝僂著身子在墳?zāi)购涂辗恐g走來走去。
村要滅,出妖孽。三有爺爺說他聽到了鬼叫,他看見了十幾年前就死去的牛鐵匠,他看見那幾間黑糊糊的屋里一群穿紅戴綠的女人嘻嘻鬧鬧,進進出出。他這一說不打緊,一下給石板溝籠上了一層沉重的陰影,白天,人們路過那些空屋子都有些膽戰(zhàn)心驚,晚上更是早早關(guān)上門,將菜刀別在門閂上,將斧頭放在枕頭下。深夜一聲狗叫,也會在空曠的深谷里回響,足足讓人心跳好半天,仿佛大難臨頭。
七
三有一直在想移民搬遷的事,他知道父親的態(tài)度,那一次開會是很明顯的,如果跟父親提起,必然遭到痛罵,不說,心里憋得慌,眼看人都要搬光了。又過了些時日,三有看父親心情好些,就鼓起勇氣與父親商量:還是搬出去吧,移民點規(guī)劃得很好,是按旅游一條街規(guī)劃設(shè)計的,房子統(tǒng)一徽派樣式,統(tǒng)一建設(shè),我看過,很好的。老康悶了半天說,說得輕巧,搬下去你吃屁喝尿。三有說,移民點是按金絲峽旅游配套建設(shè)的,開發(fā)旅游產(chǎn)品,游客的錢好賺,興全辦了一家鮮花店,經(jīng)營我們山上長的蘭草,說是賺了大錢,胖子叔搞的草編、竹編,生意也很好,興民就撿丹江河的石頭,一加工都賣到香港了。任憑三有說破嘴皮,老康就一句:再好也沒有石板溝好。三有還想再說什么,老康就忍不住氣吼道:搬搬搬,說得輕巧,你爺你婆搬出去咋辦,老骨頭就扔到丹江河里嗎?你老爺、老婆,老老爺、老老婆的骨尸也能搬出去嗎?你說呀?你娃有本事,把我們的樹,我們的水,我們的石頭,我們的山都給搬出去?說呀?
他們這一吵,早就驚動了三有爺婆,兩位老人渾濁的老淚早已模糊了本已半睜不開的雙眼。三有爺、婆現(xiàn)在都已是八十好幾的人了,最近總是一陣明白一陣糊涂,脾氣小的象小孩,動不動就哭,還說魔道鬼、要死覓活的,一聽三有說要搬出去,就說,有子,你不能把我和你婆這一把老骨頭摔到山外,你老爺老婆這幾天天天來叫我,我這幾天就要去的,我們要守著我的大、媽、爺、婆,我們不能再害你了,你把我們送上坡就走。聽到這,老康說,大、媽,我不孝!早已哭成了淚人。三有痛苦的直捶自己的胸,扯自己的頭發(fā)。
八
村里年輕人現(xiàn)在只有三有和紫桃,其余在家的都是老小病殘。三有如今爺婆年事已高,象秋后的草,弱不禁風。大、媽如今也不堪重負,身體衰得一下子好像老了二十年。家有老,莫遠行。三有遵循這個古訓(xùn),害怕一旦遠離家鄉(xiāng),這里不通電話沒大路,四個老人要是有個好歹,那自己將一生遭到良心的譴責。
紫桃的丈夫在一次塌方事故中喪生,留下兩個孩子,娟娟五歲,亮亮才兩歲,紫桃因此到哪里都脫不開身。紫桃娘家哥來旺托人在金絲峽鎮(zhèn)找了一個比較合適的主,那男的是個生意人,家里蓋有四間三層的樓房,日子很好過,勸她改嫁過去,紫桃說兩個孩子還小,對方也有兩個孩子,過去了怕孩子受欺負。后來又有人介紹過幾個,都被她拒絕了。兄妹倆大吵一架,來旺走的時候,罵罵咧咧地說,你個死心眼的,你害自己一輩子,你還要害兩個娃一輩子嗎?對娟娟和亮亮說,跟舅走,讓你媽就死在這石板溝里!兩個孩子嚇得直哭。
紫桃是不愿意離開石板溝,有一次就對老康說過,山外有什么好,灰大水黑的,哪有我們石板溝好,我們這山好水好人也好,那些女子娃就知道往山外跑,我們石板溝有的是好小伙,象我們?nèi),長得牛高馬大,方方亭亭,十里百川也難找,那些姑娘娃算是瞎眼了,聽說梅花嫁到城里,男的是個瓜瓜子,把屎團子當饃吃,人一輩子到底圖個啥?這話老康最愛聽,接口道,還是我們紫桃懂事,是我們石板溝最好的娃,就是命……自知說走了嘴,連忙打住,紫桃眼圈紅紅的。
紫桃戀著石板溝其實是戀著一個人,這個只有紫桃清楚?上龥]處去說,她知道說了也很難,她只有等老天的眷顧了。
有一次下連陰雨,紫桃的房子幾處都漏雨,天晴后紫桃請三有給幫忙收拾收拾,三有又換房椽又換石板,忙了半天,弄得汗流浹背,衣服濕透了,紫桃又是端水,又是給擦背,體貼入微。特別是給三有擦背時,三有還不好意思脫上衣,還是紫桃連扯帶拉給脫了下來,紫桃的手摸在三有的背上,三有感到就像是有百萬只軟軟的蟲蟲在背上癢癢地爬,一會兒就爬到三有心里。她身上有一股奇特的無法名狀的香氣,讓三有渾身幾乎要飄起來,他從來都沒有嗅到過這么誘人的香。紫桃將滾燙的臉輕輕地貼在三有的背上,一股電流立即傳遍三有的全身,他差點被這電流擊倒,他已經(jīng)到了燃燒的邊緣,他已經(jīng)到了爆炸的極限,他已經(jīng)把持不住自己,弓著的腰不敢往起直,他扔掉了剛脫下來的汗透了的衣服,正要轉(zhuǎn)過身,娟娟和亮亮吵吵鬧鬧地跑回來,他癱坐在沒有靠背的椅子上……
三有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身邊還有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讓自己丟魂的女人,他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地和她接觸過,自從那次和紫桃有了肌膚的摩擦,他開始注視她,發(fā)現(xiàn)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
紫桃具有山里姑娘特有的風韻,那是不需裝飾純屬自然的純天然的美,紫桃是不需要化妝的,如果化妝,反而會遮住她美的細節(jié),美的內(nèi)涵,那種美是好山好水滋養(yǎng)出來的,是綠樹紅花撫慰出來的,是田園風光陶冶出來的,她的眼睛象臥牛潭的水一樣深邃透亮,她的頭發(fā)象金線臺瀑布一樣柔和飄逸,她的線條象高山上落下的一條青藤自然流暢,她的肌膚象玫瑰花一樣令人陶醉、令人神往,雖然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仍然是該凸出的凸出,該圓潤的圓潤,該細膩的細膩,該迷人的迷人。這是城里姑娘無法比擬的,城里姑娘靠進口高檔化妝品來掩蓋自己的臉,就象雪地下的破瀝青路面,一旦離開化妝品,溝溝豁豁、星星點點、褶褶皺皺完全露出來,好多電影明星、節(jié)目主持人化妝后像是天仙,且不說用來填補坑槽的化妝品足足用去了一斤。其他人更不用說,懶散的負了一身的贅肉,減肥的弄成了皮包骨頭,緊身褲收不住膨脹的腰,超短裙露出了肥大的臀。城里美女那叫“人工美女”,紫桃可是純天然、原生態(tài)美女,那根本不是一個檔次?上嚼锱说拿利愂遣恢靛X的,人們只顧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把多情給了土地,給了莊稼,甚至給了牛羊牲口,就是沒有給予自己應(yīng)該給予的人。
三有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紫桃美的,盡管他們過去常常見面,他弄不清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有了一雙慧眼。他也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紫桃如此美麗誘人的,盡管此前村里的幾個光棍也曾偷偷地藏在草窩里看紫桃在金線臺瀑布下洗澡,甚至弄濕了他們自己的褲子和胯下的石頭,但他們是看見母豬也能看出雙眼皮的性饑餓者,他們眼睛充滿了貪婪和恐怖,象餓狼盯著羊羔,他們不知道愛為何物,只是恨不得把她吞下去,而三有是一個理智的審美者,至高的鐘情者,他的眼里充滿了熾熱,充滿了執(zhí)著,他的心里燃燒著至真至純的愛的火焰。三有經(jīng)常望著紫桃發(fā)呆,一旦看不見紫桃他就會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更要命的是她天天進入他的夢,捏他,撓他,掐他,挽纖地讓他直喘粗氣。
三有像是丟了魂,他渴望下雨,希望上次沒有苫好的石板再漏雨,期待著紫桃有什么事讓他做,只要紫桃一喊,三有就會象撲向目標的貓,恨不得一步跳過鐵匠樹,跳過潺潺的金線河,跳進紫桃的門。機會終于來了,一個下著大雨的下午,電閃雷鳴,兩個孩子很害怕,紫桃心里也是一陣一陣的虛,男人是屋子的柱子,沒有男人的家真不是一個家,她害怕風雨會把她的家摧毀。她想三有如果是一堵墻該多好,可以幫她擋一擋風暴,擋一擋恐懼,可是又怕三有大、媽說三道四。幾經(jīng)猶豫之后,雨稍停的時候,她還是讓娟娟去叫他,說是有事要幫忙。
三有當然一百個樂意,沒等大、媽作出反應(yīng)就背著娟娟過來了,說也奇了,他剛過來雨又下大了,想走出門都難,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天很快黑下來,黑暗是最大度的,它能包容一切,很快混淆了天和地,他和她,三有緊擁著紫桃單薄又有點瑟瑟發(fā)抖的身子,舔干她臉上發(fā)燙的淚,外面電光一閃,像是誰在窗戶上向里面偷看,他們顧不上許多,摟得更緊,任憑風一陣比一陣更大,雨一陣比一陣更猛……
這一夜老康夫婦可沒怎么睡。三有媽問這事該怎么辦?老康長長嘆一口氣,唉,隨他們?nèi)グ伞H袐屨f紫桃可是結(jié)了扎的,是不能再下蛋的母雞,這不讓老楊家斷了后?到百年之后連一個燒香燒紙的都沒了?老康哪能沒想到這些,正惱得有氣沒處撒,聽老娘們這么一說就罵到:狗日的是要把我氣死!兩個人你一來我一往嘟嘟了一整夜。
九
三有婆沒有瞌睡,總是起床早,看看老伴沒動靜,睡得很沉,想到可能是整天鬧鬼把他鬧乏了,就沒搭理他。該到吃飯的時候還不見起來,就去喊他,這一喊不打緊,才發(fā)現(xiàn)老伴早已沒了氣息,就哭叫,老康他們連忙跑過來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三有媽喃喃地說,大昨天晚上還吃了兩碗紅薯糊湯呢,怎么早上就……
按照風俗,老康讓人去請風水先生,查日子,寫生死貼,還得請執(zhí)事。老康請了吳大頭作執(zhí)事,總管喪事操辦。吳大頭就和老康商量:吃喝安排隨地就俗,搞簡單一點,樂器班子派人請,這些問題都不大,如今最難的就是請八仙,按習慣八仙不能上孝子,不能有婦女,現(xiàn)在石板溝就這么八九戶人,青壯年都出門打工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殘的殘,連八仙都斗不夠數(shù)。老康說,真是造孽呀,如今連人死了都送不上坡,想當年,男男女女一大群,有的小伙子為沒有當八仙鬧意見,現(xiàn)在連人數(shù)都斗不夠。老康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那就不講究那么多了,不管孝子不孝子,不分男的女的,把老人家送上山就行。吳大頭說,那只好這樣了,我算一個,你父子倆都得上,紫桃算一個,牛娃哥算一個。老康說,牛哥都快七十了,還能抬得了?大頭說,前次他還當八仙了,沒問題,瘸子也得上,就這還缺倆,能不能叫柳家的兩個學生回來幫忙?老康搖搖頭說,這恐怕不合適,兩個娃還小,沒力氣,又在上初三,快考試了,恐怕張不開嘴。大頭說,咋啦,他爺他婆都不是我們抬上山的,山里人的規(guī)矩,一家有難,全村幫忙,他大他媽不在屋,兒子就得頂,你不好張口我去說,反正沒有人了,總不能讓八十歲的都上。
就這樣八仙算是定了,響器班子沒請到,人家嫌路遠,好賴不來。大頭憤憤地罵,他媽的×,人窮了狗都不上門,不來去他媽的×,我們唱幾黑來孝歌,一樣可以安慰老人家。
這幾天大家算是忙暈了,就這么幾個人,白天打井鼓墓,擔水做飯,晚上唱孝歌坐夜連軸轉(zhuǎn)。大頭唱的孝歌,讓坐夜的人睡意全無,倍感凄凄慘慘——
孝子守到了五更天,聽我唱一個生死難。
人生在世八十載,生也難、死也難。
爹娘生你才五斤重,管你吃來、管你穿。
一把屎又一把尿,晝也得管來夜也得管。
送進學堂把書念,就想為祖宗長把臉。
一直長成七尺漢,害怕你被雨淋來被泥陷。
兒行千里父母憂,只怕你吃不飽肚子受饑寒。
人說是娘心長在兒身上,不知兒心到底在哪邊?
兒女長大父母衰,咳嗽鼻涕你莫嫌。
人都說養(yǎng)兒終是為防老,爹娘老時兒女幾時在跟前?
勸人勸的是行善事,百善之首孝為先。
父母的恩要記心間,生養(yǎng)死老你盡孝廉。
他今日撒手陰間去,你多多送些紙和錢。
亡人免受那火烤油鍋煎,好見閻王過十殿。
頭七二七你要圍的火,百日周年你也莫怠慢。
正月十五你送上一盞燈,清明墳頭把土添。
端午你去敬上一炷香,還不要忘了七月半。
活著沒有享到人間的福,亡去莫要叫他當窮漢。
沒人祭要是沒人奠,陰曹地府都受孤單。
孤墳野鬼它魂不散,不得超生好可憐那哎呀……
大頭嗓子沙啞,神情悲切,人們聽到歌詞,想到墳多人少的石板溝,一個個眼淚紛紛,大頭自己也是唱得悲悲切切、哽哽咽咽……
出殯的那天,人人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八仙是老的老小的小,能把老人家平平安安送上山嗎?隨著地理先兒口中念念有詞,大頭鼓足了勁喊了一聲——起!八仙搖搖晃晃象螞蟻抬甲蟲一樣把壽木抬了起來,瘸子一個腿長一條腿短,本身走路就一晃悠一晃悠的,他和柳家的二兒子——十六歲的柳泉搭杠,柳泉又是第一次當八仙,沒有經(jīng)驗,讓瘸子兩下子晃悠的哇哇只叫,加上天上下著小雨,路很滑,柳泉腿發(fā)軟,眼發(fā)黑,“媽呀”一聲,眼看就要摔倒,要是一摔,少說就要有幾個傷殘,搞不好要出人命,瘸子那腿就是一次抬棺材出事砸傷的。幸虧幾個老婦女就勢扶起抬杠,免出一事。上山時前面地勢高,勁一大,后面的就吃不住火,紫桃畢竟是女的,從沒有出過重力氣,這也哎呀媽呀地叫,這會兒后面連搭手的都沒有了,老婦人們都在幫柳家的兩個學生,情急之中三有連忙將肩膀移到杠子中間,幾乎一個人扛起了一方,又連忙伸過手撐住紫桃的肩膀,防止腰身打滑。
人們深一腳淺一腳,前搖搖后晃晃,走一步退兩步,將棺木抬上墓地,還好,總算還順當,盡管大家放好棺木后躺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還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老康想:以后再老了人我們還能把他們安穩(wěn)地送上山嗎?
自從老伴去世后,三有婆就變得瘋瘋癲癲,布滿血絲的眼睛呆滯的讓人恐怖,有時看著一個地方一看就是半天,就像扎在地里嚇鳥雀的草人。有時獨自一人說話,一說也是老半天,跟她說話的人都是亡故了的,她還叫著他們的名字,有時說得笑出聲,有時說得淚漣漣。每到天快黑的時候,她就往老伴墓地爬,她說老頭一個人太孤單,她要給老頭做伴。三有千哄萬哄才把她哄回來,可是到半夜她要起來,說老家伙叫她,讓她去。這可急壞了三有父子,父子倆整夜輪班守著她,以防她黑暗半夜往墓地爬,會出事。這樣折騰了幾個月,老人真的不行了,人們都說是老伴繾的。
十
吳大頭決定要搬出去了,他對老康說,兄弟,還是搬吧,這溝里是不能再住了,瘸子走了,牛哥隨了侄子也遷出去了,柳家新房已經(jīng)動工,年前就能搬,最遲不過明年,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nèi)伊?hellip;…說著淚水就滴下來。老康一邊抹眼淚一邊喃喃地說,一個都留不住了嗎,我們這是造了什么孽呀!大頭說,說實在的,我也不想走啊,可是不走不行。老康說,老孟說了不強迫,咋得不行?老康明顯有些激動,有些憤怒。大頭說,這不關(guān)老孟啥事,這是天在逼我們走呀,你想想,再不走我們百年之后,還要兒子往坡上背嗎?說到這里,大頭難過得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啜啜泣泣地哭出了聲來。
大頭走時一再給老康交待:我這一出口,還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來,別的我都不惦念,就是過時過節(jié)給我大、我媽、我的祖宗多燒幾張紙,多點幾爐香,多替我盡盡孝心。老哥倆哭作一團,就像是生離死別。
十一
最后一個離開三有他們的是紫桃娘兒仨,紫桃是帶著失落走的,帶著痛苦走的,帶著受傷的心走的。紫桃的心是碎的,是讓三有大、媽打碎的,是讓三有打碎的。她嫁給了一個家里比較富裕、快五十的男人。
三有媽是個思想保守又很要強的女人,年輕的時候村里沒有哪個婦女敢在她跟前找茬,男人們都得讓她三分,加上老康是隊長,她的意思就是老康的意思,她就經(jīng)常在老康不在家的時候處理村子里的一切事務(wù),人們對她也是言聽計從,就是有不同意見,也是敢怒不敢言,誰也不敢惹這只母老虎。現(xiàn)在老是老了,但秉性沒有變,她看準了的事,別人休想翻過來。她認定紫桃是沒了男人又勾引男人的壞女人,她不會答應(yīng)三有和紫桃結(jié)婚,她更絕對不允許自己沒有后承。三有說已經(jīng)與紫桃商量好了,可以讓娟娟跟他姓楊,哪怕讓亮亮姓楊也行。三有媽反而更不讓步,說姓楊也是別人的娃,怎么能指望得住。三有說,別人的娃怎么了,過得好了一樣好,大哥二哥倒是你的親兒子,你咋不指望他們?三有這么一說反而激怒了她,她高著嗓門又哭又喊,啊,你學會和老娘頂嘴了,你向著那個小寡婦,那賣×的有什么好,是個不下蛋的母雞,把他丈夫都克死了,你還要娶她?三有媽話越說越難聽,三有怕讓紫桃聽見,連忙避開。
想不到三有媽氣令智昏,哭著罵著找到紫桃家,紫桃不在家,三有媽就指著兩個孩子罵,你們兩個小雜種,以后不要往我家里跑,不要找你三有叔,不然我就打斷你們的狗腿,給你媽個賣×的說,再勾引我家三有我就打死她個賣×的。兩個孩子嚇得直哭。紫桃從地里回來,聽娟娟啜啜泣泣地一說,母子三個抱頭哭作一團。
一直到晚上都不見三有回來,老康就著了急,說妻子不該把話說得太陡了,三有也是個牛脾氣,會不會出事。一邊嘟囔著出去找。
月亮透過烏云,將不算強的光亮努力的灑向石板溝,山梁上的樹影扮著鬼臉在惡作劇一樣的晃動,忽高忽低,忽粗忽細,山風呼呼地吹,貓頭鷹滲人地怪叫。老康頭發(fā)根往起一豎,這是面對恐懼的生理反應(yīng),老康畢竟上了年紀,沒有火焰了,加之最近經(jīng)常鬧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又是一條空溝,人少不避邪,老康心里嘭嘭直跳。到哪找呢,這狗日的會跑到哪?
老康知道茫無頭緒地找是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就不說一個人,就是一千個人、一萬個人黑夜藏在這深山老林里,也無法找到。他就晃晃悠悠來到紫桃家。
到了紫桃道場他故意咳嗽兩聲,算是打個招呼,然后敲門,以防把人嚇著。聽到敲門紫桃連忙披著衣裳來開門,一邊說,你媽后晌來罵人了,你還敢過來?他分明把老康當成了三有。
老康一看紫桃沒有穿好衣服,盡管是晚上,但紫桃的身體在黑暗的背景下顯得分外的白,那兩個高高聳起的潔白的蒙古包一樣的乳房,具有攝人魂魄的魔力,怪不得狗日的三有抵擋不了這個誘惑,此情此境,不得不讓所有的男人失去理智。老康剛想到這,就立即罵自己下流、無恥、不要臉、不是人,他羞愧難當,打了一個趔趄,低下頭,不敢再看,又不知所措,他意識到三有不在這里,連忙又干咳兩聲。紫桃這才發(fā)現(xiàn)錯了,羞得連忙退了回去,掩了門,臉是不是一直紅到了肚臍,只沒有人看見。
紫桃一邊穿衣服一邊問,康叔,黑暗半夜的,你咋過來了呢。老康說,找三有,三有后晌跟他媽拌嘴,斗氣跑了,這溝大夜深的,這狗日的會到哪呢。紫桃也是一驚,說話時紫桃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連忙點亮了燈,讓老康到堂屋坐,老康沒有心思坐,一直嘮叨,狗日的會跑哪呢。紫桃連忙說,康叔,你看這樣行不,你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你就在我家替我看著孩子,我到外面找找,看能不能找到。老康說,這怎么行,你一個婦道人家,黑燈瞎火的,這怎么好。紫桃說,孩子得有人看著,不然我不放心,我有手電,我也不怕什么,山里東西我什么沒見過,也沒有什么野物,就是野豬、黃羊、兔子之類,我不怕它,它還怕我呢。見紫桃這么說,老康只好答應(yīng),一邊交待帶上柴刀,千萬小心。
十二
紫桃走出門,就想三有會去哪兒呢,他犟是犟,尋短見是不可能的,他還有她戀著他,他不會放開他們娘兒們不管,平時對自己怎么好就不說了,對兩個孩子那是比親父親還要親。每一次出口去,回來總要給娟娟買花衣服,給亮亮買玩具,上山摘到好果子,遇到什么花,都要送給孩子們,兩個孩子頭上身上地纏他,早都把他當父親了。他一定是在給他媽示威。她朝金線臺東邊的狐仙洞望了望,好像是有火光,他會不會就在狐仙洞?肯定在。紫桃就徑直往狐仙洞找去。
狐仙洞離紫桃家并不遠,前些年還有人常常到那里歇腳。傳說很早很早以前,這里曾經(jīng)住過一個狐仙,看上了山下一個勤勞、善良、忠厚的小伙,小伙是一個孤兒,整天忙里忙外,上山打柴回家還得餓著肚子再做飯。狐仙就趁小伙上山時,演化成一個漂亮的女人,給他做好飯,洗衣服,小伙回家發(fā)現(xiàn)鍋里有熱氣騰騰的飯,發(fā)現(xiàn)衣服也被洗的干干凈凈,高興地不得了。一天他半中午回家,就發(fā)現(xiàn)一個漂亮的姑娘正在做飯,他輕手輕腳走過去,從背后一把將狐仙抱住,生怕她跑了,狐仙沒有掙脫,就說明了自己的來歷,小伙感激狐仙,也不嫌它的身份,就和狐仙成了婚。后來生了兒女,白頭偕老。這是一個善良的狐仙,所以人們從來沒有感到狐仙洞有什么恐懼。
這個洞紫桃和三有也沒有少來過,在他們關(guān)系還沒有被外人知道以前,為了避人耳目,他們就偷偷地在這里度過了多少浪漫、溫柔、連小狐仙也想象不到的美好時光。盡管路上長了很深的草,走起來很不方便,但心里想著三有,紫桃走得就非常輕快。
果然三有就在這里,當他看到有燈光向這里移動,他首先想到是紫桃,因為這屬于他們的秘密,當紫桃快靠近狐仙洞,確信只有她一個人時,三有就急不可耐了。他們見面后,誰也不想讓令人不高興的事影響他們的情緒,他們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說,只想好好享受一下只屬于他們自己的浪漫時空。在這天當被子地當床的地方,他們感到非常輕快,毫無壓力。也許是思念的太久,也許是怨氣的釋放,也許是狐仙施展了魔力,三有像一個斗牛的暴徒,象野獸一樣地吼,紫桃軟的象一團棉花,貓一樣長一聲短一聲地吟……
十三
一直到太陽照到洞里,兩個野了一夜的男女才緩過精神。他們真不想下山,他們想永遠住在只屬于他們的洞里,哪怕死在這里?墒抢寺䴕w浪漫,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他們還有父母兒女,他們還得面對現(xiàn)實。
看到三有丟了魂似的從山上回來,老康無奈地嘆了口氣,三有媽還是拉長著臉,沒有好聲氣。老康向她使使眼色,意思是勸她不要發(fā)作。三有媽撂了一句:還有臉回來!進了屋里?磥碜蛲戆l(fā)生的一切都瞞不過這個精明、要強的女人。
三有母子的對立一直沒有緩解,老康的態(tài)度雖然一直曖昧,但還是明顯傾向于三有媽,他知道紫桃是個好女人,會過日子,會做人,會處事,又會心痛人,如果不是不能再生孩子,他是一萬個愿意?墒遣荒苌⒆邮莻原則性問題,這不是要楊家斷后嗎?雖然紫桃的兩個娃娃也聰明可愛、討人喜歡,但畢竟不是楊家的血脈,只要紫桃能生個一男半女,說什么都成。這樣紫桃和三有的事,在老康看來,也沒有考慮的余地。
老康想,怎樣才能把他們分開,象三有媽那樣來硬的不行,那樣違法,說不定真會出人命。要來軟辦法。那只有先給三有找一個女人,找一個比紫桃更好的女人,那就得搬出去,只能搬出去。要搬出去得蓋房,蓋房得有錢,錢在哪兒呢?這幾年在山里,苦扒苦掙,也只是顧個嘴,喂豬賣核桃積攢的一點錢,前后安埋兩位老人,早已花得一干二凈,這正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無門啊。
老康在屋里轉(zhuǎn)前轉(zhuǎn)后,不小心差點被地上的石頭絆倒,他發(fā)狠的踢了一下那石頭,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早年雕刻的一只石獅子,順手撿起來,擦了擦積滿的灰塵,他突然眼睛一亮,三有說邱興民撿丹江河的石頭都賣到香港了,我這石獅子會不會有人要?
想到這里,老康就興沖沖地出口找興民了。
老康有好幾年沒有出口了,這幾年丹江邊變化可真大,郭山路鋪上了柏油,跨丹江架起了大橋,高速路寬的沒法說,遠近村子都蓋起了樓房,一排一排,整整齊齊,房子弄得格格檔檔,怪么時氣的,總是一個好字。老康暗想:都快認不出來了,怪不得狗日的們出來了都不想回去,這口上比石板溝還真是好。
遠遠的一輛汽車按著喇叭在老康身邊停下來,老康沒有錢,有錢他也舍不得坐車,長兩條腿是干啥的,花錢坐車,吃飽了撐得。
老康畢竟上了年紀,從石板溝口到金絲峽鎮(zhèn)也只不過一二十里路,加上還抱了個石獅子,他足足走了四個小時,到鎮(zhèn)上,他更是找不著頭腦,好不容易千問萬找才找到興民家。興民象見到從臺灣回大陸探親的親人,拉著老康的手,又是摔又是搖,問三有怎么樣了,表嬸怎么樣了,紫桃娘們怎么樣了,為什么還不搬出來,什么時間搬。興民連珠炮似的發(fā)問,一時讓老康不知道回答什么好。興民媳婦說,你個瓜娃,就讓大伯在街道上說話,也不知道讓大伯進屋。興民說,我真瓜,你看我咋把這茬忘了。連忙把老康往屋里請。
興民三間三層的樓房里,除了二樓兩間房放三張床以外,到處擺得都是石頭,安了座子的都放在一樓大廳的貨架子上,沒有弄好的就在里屋到處放。
老康問,你這爛石頭有用?興民說,不瞞你說,我這石頭可值錢啦,最多的可以上萬,最少的也值它十數(shù)八塊。老康說,來旅游的都是瓜瓜,把你這爛石頭往城里背。興民說,我這都是寶貝,是藝術(shù),說多了大伯你也不懂,反正值錢。老康說明自己來意之后,問興民他這石獅子值不值錢,能不能賣。興民把石獅子打量了一番說,我的天,我咋把這茬忘了,我咋守著你這個大財神爺不知道給燒香。一通吹得老康云里霧里,到底也不知道值不值錢。
吃過晚飯,興民和老康拉開了家常,興民一說話,就沒有老康插嘴的份。興民說,這幾年搞旅游開發(fā),金絲峽國家森林公園已成為4A級景區(qū),縣上圍繞旅游開發(fā),配套實施了扶貧開發(fā)、移民搬遷工程,在金絲峽山門口建設(shè)了旅游商品一條街,休閑服務(wù)一條街,從山門往金絲峽里分階段建設(shè)了游藝園、觀光園、垂釣園、農(nóng)家樂群,還要開發(fā)探險區(qū)、歷史名人居住區(qū)、原始部落區(qū)、狩獵區(qū)、羅曼蒂克莊園,沿丹江開發(fā)了丹江漂流,結(jié)合梯級電站開發(fā)建設(shè),還要發(fā)展沙灘浴場、水上游樂園、水上威尼斯城,發(fā)展水產(chǎn)養(yǎng)殖,縣上“兩域三線”開發(fā)建設(shè)到位之后,金絲峽與縣城連成一片,大旅游就形成了,你看現(xiàn)在的金絲峽鎮(zhèn)像不像小上海?到時候還不成了大上海?聽說還要建成金絲峽市呢!
老康知道興民是個有名的諞家子,也并不當真,不過他說日子越過越好這個錯不了。
老康一晚上都沒有睡好,一是想石獅子的事,二是想兒媳婦的事,加上高速路上汽車沒完沒了地哼哼,老康睡意全無。吃過早飯要走的時候,老康給興民交待,一定要幫忙把石獅子賣出去,一定要幫忙給三有找個媳婦。興民說,三有不是和紫桃好么,咋的還要找?老康搖搖頭說,不行不行。沒等老康說完,興民就說,她紫桃不愿意?那好,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十四
不過幾天,興民就派人到石板溝,說把所有的石雕石刻全部送上去,千叮嚀萬囑咐必須在明天十二點以前趕到,必須讓三有親自去。
第二天一早三有就去了金絲峽鎮(zhèn),三有媽借著向紫桃借簸箕的機會,告訴紫桃,三有的婚事已經(jīng)說定,是興民做的媒,最近就結(jié)婚。
這個消息對紫桃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當下眼淚就嘩嘩往出流。三有媽勸了一陣,當然是越勸越火上澆油,一直把紫桃燒死、燒成灰才心甘。
紫桃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沒有電話,她也走不出去,她要等他回來問個究竟。紫桃覺得這一天過得很慢很慢,可是晚上三有也沒有回來。
三有到了鎮(zhèn)上見了興民,興民說,兄弟,好事來了,好事成雙。一下把三有說了個沒頭沒腦,興民一口氣告訴他,香港來了個老板,對三有家的石頭很感興趣,要與他訂一單合同,同時說他們的工藝還比較粗,還需要精加工,說讓三有到深圳一個工藝廠做短期培訓(xùn),中午十二點就走,同時,給他相好了一個對象,一會一同去。三有說,要給父親商量一下,還得回家?guī)〇|西。興民說,這是好事,康伯有交待,不用商量,港商要等你們的東西趕著參加一個民間藝術(shù)博覽會,沒有時間了,必須馬上出發(fā)。
三有他們胡子馬也地吃了些飯,興民又喊了個女人,一同風風火火地上車往深圳趕。
十五
紫桃等了兩天不見三有回來,就再也坐不住了,一大早就攜兒帶女出口去找,這不找不打緊,一找就找來個當頭一棒。找到興民家,興民媳婦也沒有問清原委,快嘴快舌地說興民怎樣給三有介紹了對象,對象怎樣年輕漂亮,怎樣親親熱熱一塊去深圳。興民媳婦本想在老鄰居面前表表功,夸夸興民的能耐,想不到紫桃一聽這些,渾身抖得象打擺子,身子軟的象一攤亂泥,就哧溜到地上,興民媳婦連忙問咋啦,紫桃說,心口痛,頭暈。
紫桃沒心思吃飯,只有兩個不知輕重的娃在興民家美美的吃了一頓午飯。紫桃他們趕回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定,石板溝四周的山狼牙一樣咬著天,天被咬得豁豁拉拉,月光透過狼牙的豁口,把紫桃母子的影子拉得象魔鬼,壓在地上,拖在他們身后。
過了幾天,紫桃的大哥來旺來了,本來是要給紫桃發(fā)最后通牒,但看看妹妹如大病在身,難過得望著妹妹淚如泉涌。他勸紫桃說,你也不必為那個沒良心的畜生生氣,我聽說了,他還他媽的臭美的到香港旅游結(jié)婚,叫他游死到香港才好。這一罵,紫桃更傷心,哭得喘不過氣來。待紫桃稍稍緩過勁,他又接著勸,妹子,你聽哥的,天下好男人多的是,就不說那畜生不要你,就說要你,你又圖個啥,他家窮的連老鼠都餓得往外跑,哥保證給你找一個有錢的,氣死他,再說,娟娟早該上學了,再不能耽擱了,這樣耽擱下去,不僅你完了,娟娟和亮亮也完了,你著娃們看,明天先搬出去,先到我家住著,先讓娟娟上學,隨后哥包給你打聽,有了好人家,你再嫁。
紫桃始終沒有搭一句話,只不住的哭,好像她頭顱里其它什么也沒有,只有眼淚,紫桃這幾天流出的眼淚恐怕足足有一盆,眼睛都紅腫了。
第二天紫桃就算默許了,把常用的東西裝了滿滿一背籠,將門一鎖,抱著亮亮準備走。這時老康看見了,連忙上前問,你們回娘家住一陣子?還沒等紫桃開口,來旺就接過話說,這個鬼地方,鬼才愿意住在這,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還嫌棄我妹子,告訴你們的狗崽子,我們紫桃找了一個大款,有錢著呢。來旺本來只是想說句話把老康氣氣,想不到這也給紫桃埋下了禍根。老康知道來旺在罵他,便怏怏地走開。
紫桃在哥家住了十幾天,來旺終于給妹打聽了個好主,就在金絲峽鎮(zhèn)西邊的一個村子,來旺說這家什么都好,紫桃也不愿意看嫂子的眼色吃飯,更沒有什么心思去想感情合不合的問題,她對這些已經(jīng)心灰意冷。既然哥說好就行,紫桃連那男人見都沒見就答應(yīng)了。
十六
和三有、興民一塊乘車來的那位女人叫萍萍,她本來在金絲峽天仙配賓館當服務(wù)員,是鎮(zhèn)長的遠房表妹,這次安排來深圳培訓(xùn)也是鎮(zhèn)長的意思。學習期間,興民一直把三有和萍萍往一塊湊合,可都被三有推辭了。三有習慣于紫桃的淳樸自然,而對萍萍濃妝總看到別扭,她那嘴抹得象剛喝過血,眼影畫得太重,遠看象大熊貓。
三有是個悶葫蘆,不善言語,他想也不必要把他和紫桃的秘密給他們諞。興民一直認為三有是膽小、害羞,就在一次幾人喝酒的時候故意把三有灌醉,然后把三有和萍萍鎖到一個房間,半醉半迷的三有摸到赤條條的萍萍,就喊著紫桃的名字,就摟在了一起……
第二天,三有清醒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和一個女人睡在一個床上,仔細一看,這個懶腰撒胯、睡眼迷離的女人竟是萍萍,嚇了一跳,他感到對不起紫桃,他也害怕鎮(zhèn)長收拾他,連忙穿上衣服逃了出去。
早上碰到興民,興民說,夠味吧,你小子艷福不淺,連鎮(zhèn)長的表妹都敢睡,以后可不能賴賬哦。三有細細一想,知道是興民他們的合謀,頓時對興民產(chǎn)生了反感,但他并不知道興民與父親的盟約。
三有在深圳培訓(xùn)了一個月,生活費、培訓(xùn)費全是老板出。培訓(xùn)期間他學習很刻苦,加上原來跟父親學石匠的底子,便很快掌握了石藝雕刻技術(shù),還學會了運用現(xiàn)代機器雕刻,制作石板畫。臨返回的時候,香港老板送他一臺價值十幾萬元的電動打磨機,說是機子錢算是他的股份,另外老板送他一部手機,三有說,天上咋還真的掉餡餅?zāi)亍?上В鍦喜煌娫,可惜紫桃沒有手機,不然,三有一定要與紫桃聊一個通宵。
回家的前一天,三有向興民借錢,說走得倉促,沒有帶錢,不等興民掏錢,萍萍就把一疊錢遞了過來,問三有夠不夠,三有猶豫了一下,興民說,都是一家人了,還客氣什么。三有連忙說,回去了我還你。
萍萍、興民就陪三有買東西,奇怪的是他專撿婦女化妝品和兒童用品買。興民說,這些東西讓萍萍自己買,我可從來沒給我那傻婆娘買過東西。萍萍臉一紅,嫉妒地說,我可享用不起,晚上做夢還叫別人的名字呢。興民連忙做個鬼臉說,什么時候?我怎么不知道?晚上說夢話你咋知道的?三有粗著聲說,你們就會捉弄人。三人就都不再做聲。
十七
三有大包小包地回到石板溝,滿心喜悅地急于見到紫桃,所以大概把情況給大、媽說了以后,就拎了東西往外走,三有媽問他到哪,三有說去紫桃家,給孩子們捎了些東西。三有媽說,誰稀罕你,那騷貨早都嫁人了,嫁給了一個有錢人。三有只當是媽說的氣話,也不在意,興沖沖地來到紫桃家,果然一把鎖把他們鎖在了兩個天地……
三有仍然不相信媽的話,自己走前都還好好的,怎么會說變就變,連聲招呼都不打?三有飛跑回去,又問:大,你說到底是咋回事?老康當然不會把自己托興民給他找媳婦的事說出來,只說是紫桃的大哥把紫桃給逼嫁了。
三有一下子跳了起來,掄了一把斧子邊跑邊吼:狗日的,老子把他劈了!
老康一看大事不好,飛跑上去,一把抱住三有的腿,三有媽一下就跪在三有面前,苦苦哀求:兒啊,你可不敢胡來呀,我的老祖宗,我的爺……就勢也將三有另一條腿抱住,三有還在拼命掙扎,三人就一齊從坎上摔倒坎下,就聽見三有媽哎呀一聲倒在地上松開了手,父子倆連忙又來盤閑三有媽。當天把三有媽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骨折,得打石膏,得住院。
十八
紫桃改嫁后日子并不好過,男人是個屠夫,快五十的人了,掙了錢后自己不再殺豬宰羊,當起了肉店的老板,住的三間三層樓房,電視冰箱家用電器一應(yīng)俱全,吃喝用確實不愁,就是這屠夫有個好賭的毛病,又嗜酒如命,賭輸了回家找老婆孩子煞氣,喝醉了也找老婆孩子發(fā)瘋,第一個老婆就是不堪暴打,帶著孩子蒸發(fā)了。
紫桃才嫁過來日子還好,屋里一下子添了三口人,孤孤單單的家一下子變得有兒有女、熱熱鬧鬧,屠夫不知道怎么高興著好。鄰居們都說他對人也和氣了,做事也謹慎了,穿衣服也講究了,嘴里也沒有臟話了,真是變了一個人。
可日子不長,屠夫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經(jīng)不起折騰,不到十幾天便頭重腳輕,眼冒金星,一下子又變的和同齡人一樣對女人不感興趣,賭友和酒友便取代了妻子兒女,他常常深夜不歸,如果回來鄰居便聽到女人和孩子的慘叫,鄰居都罵:這屠夫由殺豬變成殺人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特別是屠夫還是一個變態(tài)的醋壇子,取了這么一個小媳婦,生怕跑了飛了跟別人走了,更怕紫桃有了野漢子了。白天象賊一樣看著紫桃,不允許離開家一步,晚上如果去喝酒打牌,就得把紫桃反鎖在院子里,說是為了安全。紫桃心里明明白白,只是懶得和他理論,紫桃現(xiàn)在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見。
十九
三有父子一出石板溝口,早有小車等著,車屁股一冒煙,眨眼功夫就到了鎮(zhèn)上。
三有的婚事是興民一手操辦的,興仁、興義、興軍、興全及石板溝搬出來的老兄老弟都來幫忙,洞房是鎮(zhèn)長親自安排人給布置的,不僅僅是因為新娘是鎮(zhèn)長的表妹,今天三有搬家結(jié)婚意義特別重大:三有是石板溝最后一個光棍,三有家是最后一個搬遷戶,三有的石材工藝公司是金絲峽鎮(zhèn)最新成立的一個企業(yè),三有公司是鎮(zhèn)上第一個與香港公司合資的企業(yè),況且,香港老板今天要親自來賀喜,親自送來中外民間藝術(shù)博覽會獲獎作品獎杯和獎金,親自當證婚人。況且,省、市、縣電視臺及各大新聞媒體記者要現(xiàn)場采訪,現(xiàn)場報道。經(jīng)過再三考慮,鎮(zhèn)上決定由鎮(zhèn)長作婚禮主持人。
婚禮開始了,鎮(zhèn)文書小輝來給新娘、新郎、嘉賓、司儀(主持人)、證婚人等別胸花,小輝一看臺下十幾部攝影機齊刷刷對著他,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陣勢,心里慌得嘭嘭直跳,走路都感到兩條腿在庫管理直晃悠,幸虧活路比較簡單,又不需要說話,才不至于出丑,否則,鬧出什么笑話都有可能。
婚禮始終很熱鬧,也很順利,婚禮后,鎮(zhèn)長顧不上去掉粘在頭上、身上的彩紙片和魔絲帶,急匆匆陪著各級來賓參觀移民搬遷點,旅游一條街,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示范點,大家越看越興奮,香港老板要上茶山體驗采茶,要游金絲大峽谷,還說,這里山好、水好、人好、環(huán)境好,這里發(fā)展前景更看好,要加大投資額,要擴大合作項目,還要……
這一路把鎮(zhèn)長高興地,人們說人生四大喜:金榜題名時,他鄉(xiāng)遇故知,久旱逢甘雨,洞房花燭夜。今天真是比自己結(jié)婚都高興,自己結(jié)婚也沒有這么氣派,也沒有這么體面。今天就是再累,心里都是高興的;顒右唤Y(jié)束,鎮(zhèn)長回到辦公室,一下子就癱軟在沙發(fā)上,他這一整天真是太累了。剛想休息一下,妻子就打來電話,怒氣沖沖地問他今天跟誰結(jié)婚,沒說完就把電話給摔了。他摘下胸花一看,狗日的小輝把新郎的胸花錯別給他了。
三有這邊,老板、記者們一走,就成了興民他們的天下,老年門躲到屋外,小伙們放開手腳,蒸饃、撞屁股、開火車、翻電報、掏鳥窩、種芝麻,這些農(nóng)村鬧洞房的勾當他們都玩?zhèn)遍,萍萍是見過世面的人,很大方,什么都難不住,就蒸饃太勞人,直把萍萍弄得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小伙們還不依不饒。
紫桃是當天晚上十點鐘在本縣新聞中看到三有結(jié)婚盛況的,不知不覺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她想,這一切都是命,老天就是不公,為什么總要和一個善良的人過不去,為什么和一個弱女子過不去……
這些事情紫桃想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么怪,往往就因一個小小的事,甚至一句話而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而且,往往是善良的人的命運更加脆弱,更容易變壞,投機鉆營、欺世盜名的人的命運卻容易變好,難道真是天不佑弱,天不成善人之美嗎,難道真是老天不公嗎?
屠夫又是先將酒喝了個半醉,又將錢輸了個精光后才回來的,看著紫桃一邊看電視一邊抹眼淚,就破口大罵:背著我偷偷地哭,是不是想野男人了?騷貨,我今兒才聽說,你還與三有子那個雜種干過見不得人的事,你個不要臉的,你說是不是?紫桃不想辯解,她與三有的情是純真的,是不容用低級語言來貶低和褻瀆的,是屠夫永遠也無法理解的,她不屑與屠夫這個不懂愛情、甚至沒有人性的家伙去理論。見紫桃不搭言,屠夫更兇,掄起胳膊就是一耳光,紫桃沒有避讓,就像一個根本沒有感覺的木偶。屠夫心想,你要是躲了讓了,也就罷了,你不避不讓不就是還想著那野漢子,不就是還護著那雜種嗎?越想越氣,越打越狠,拳打腳踢都不解恨,屠夫索性揪著紫桃的頭發(fā),一邊往外拖一邊吼:我現(xiàn)在就讓你看看老子去怎么捅了他,叫他以后再在電視上張揚顯擺!
紫桃始終一聲沒吭,也不反抗,此時竟連眼淚都沒有,也許是她這些年流過的淚太多太多,也許她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此時的紫桃就象一湖沉默的清水,就象一尊塵封多年的雕塑,沒有了反應(yīng),沒有了聲息,她的魂魄已經(jīng)脫離了自己的軀殼,在死寂的夜空游蕩,在渺無人煙的石板溝游蕩,在蕭條的荒草地、在上了鎖的石板屋、在冰冷的狐仙洞凄涼地、孤寂地哀號……
電視里還很熱鬧,直播節(jié)目還在繼續(x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