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家的那年她十五歲。一個匆匆忙忙的清早，父親把她送上去廣州的長途大巴。
蛇皮袋死死地綁在大巴車頂上。父親揮了揮手。她隔著車窗的玻璃揮了揮手。第一次離別，兩人都顯得舉足無措。
車開動了，父親的身子漸漸遠(yuǎn)去，諾大的街道此刻變得更大、更寬。街道吞噬了父親，長路吞噬了大巴。
送她走的當(dāng)天，父親穿著藍(lán)色的外套，寬大的棕色長褲，泥點(diǎn)和補(bǔ)丁星星點(diǎn)點(diǎn)。自打她記事起父親的腳上就穿著那一雙綠黃色的軍用帆布運(yùn)動鞋，那是和隔壁三伯一起販煤的時候買的。父親下地干活只有那一套老基本，所以格外愛惜，生怕劃出一丁點(diǎn)口子。所以，好多年過去了，那套衣服看著還挺精神。
四天三夜的長途車坐的她直反胃。
領(lǐng)著他們來廣州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黑色的西裝，锃亮的皮鞋。她看中年男人穿西裝特神氣，心想等自己賺錢了，一定要給父親也買一套。
到達(dá)目的地已經(jīng)是第四天的傍晚了，這次來的一共二十一個人，十二個男孩子，其余的都是女孩子。摸著麻黑，他們跟著領(lǐng)隊(duì)的中年男人在這個陌生城市的巷道里轉(zhuǎn)著。最后，中年男人找了一個小旅館，登記了八個房子。三個人住一個房子，他自己住一個房間。
她這次出來打工是為了讓弟弟上學(xué)。家里沒錢，供不起兩個孩子上學(xué)。作為姐姐，毅然決定放棄讀書而外出打工。因?yàn)樵谒磥�，讓弟弟有出息比自己讀書更重要。
第二天，中年男人領(lǐng)著他們找到一家電子廠。經(jīng)過幾道簡單手續(xù)，中年男人把他們交接到廠子里。在她看著，那些手續(xù)并不比家里賣豬牛羊的手續(xù)多。
安排好之后，中年男人拿著一疊鈔票走過來，給他們每人發(fā)了50塊錢，并囑咐道：“這是我用自己的錢先墊給你們的生活費(fèi)，都是鄉(xiāng)黨，你們餓著我心里也不好受。不過，等掙了錢是要還我的呦！”
雖然這50塊錢是她長這么大見到的第一筆大錢，但打心底里是不太愿意要的。對于窮人來說，尤其是多少讀了一點(diǎn)書的窮人，聽到借債人無形的數(shù)落，感覺心里比流血更疼。
隔天他們就被派到各個崗位上工作了。剛開始還得老師傅們帶著，因?yàn)槎寄挲g小，學(xué)東西也快，所以沒幾天就都能獨(dú)自完成工作任務(wù)了。
她上過初中，認(rèn)識一些簡單的英文字母，被派到安裝臺組裝零件，這在來的孩子們里就算是輕松的活了。即使這樣，每天也很累。組裝臺很高，必須站著工作。每天工作時間十四個小時，都得站著。一個星期下來，她的腿和腳都腫了，但是她從沒跟任何人抱怨過，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堅(jiān)持著。
一個月下來，她漸漸適應(yīng)了站著工作，腿腳也沒那么腫了，干起活來也更加利索了。更重要的是廠里發(fā)了半個月的工資，本來是發(fā)一個月的，可廠里說因?yàn)闆]有簽勞動合同，得先押半個月工資，等誰要走的時候再給。即便這樣，這些孩子們已經(jīng)很高興了，領(lǐng)到工資的第一天廠里放了半天假，車間主任帶領(lǐng)他們?nèi)ャy行把錢都給各自的家里寄了回去。
大多數(shù)人都沒寄過錢，根本不知道怎么寄。因此，都是主任一個個地幫他們把表填好，把手續(xù)辦齊。車間主任短發(fā)，中等個，看著很精干。平時穿著工服，今天卻穿了一身西裝，顯得格外精神。
她再一次想起自己心里的愿望，想起自己坐上大巴車隔窗看著父親，眼角不覺淌下了幾顆淚水。眨巴眨巴眼睛，她也把錢交給主任寄了回去。
她一直在廠子里干著同樣的活，每個月都把錢寄回去。剛開始是托人寄的，后來慢慢地也學(xué)會了寄錢，就自己去寄。每一次寄完錢，心里都有一絲絲的激動和自豪。當(dāng)然，每次寄完錢的當(dāng)天夜里，她都會默默地流淚。那些淚水，為了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家人，也為了自己··· ···
三年之后，她決定回家看看。起程的那天，她給村里的一個伯伯打了電話，讓轉(zhuǎn)告父親自己要回來。然后去了廣東最大的百貨商場，按著父親的身段挑了一套價格適中的西裝，買了一雙鱷魚皮鞋，還給弟弟和媽媽買了些東西，打包裝好，壓在行李箱的最底下，她坐上了回家的長途大巴。
又是四天三夜的路程，但是這次她沒反胃，反而在座位上睡得很香。睡著的時候她還做了夢，看到父親來接自己。
大巴車停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的時候，她真的看到父親站在路邊等著。父親還是穿那一身衣服，布滿泥點(diǎn)和補(bǔ)丁的藍(lán)色外套，棕色的長褲，一雙黃綠色的軍用運(yùn)動鞋。只是那一切的色彩都已經(jīng)沒有了三年前的鮮亮。
看到她從車上下來，父親趕緊上前來接過行李箱，轉(zhuǎn)身放在邊上的架子車上。
“爸，不用放車子上，那有轱轆的，拉上就行！”
“咱這路不平，容易拉壞了，反正架子車我都拉來了，就放上面吧。”
她一手扶著架子車的幫沿，跟父親走回村里。
回到家，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因?yàn)橐磺卸紱]有變樣。
晚上，她箱子打開，取出西裝皮鞋：“爸，給你買的，趕明兒穿上試試。”
父親接過衣服和皮鞋，轉(zhuǎn)身放在炕上。“閨女都能給我買衣服了，真好！真好！”
第二天，天剛亮，父親就穿上了西裝和皮鞋去村里的大路上轉(zhuǎn)了一圈。她起來的時候八點(diǎn)多，父親也轉(zhuǎn)回來了。“爸，你大清早的穿出去也沒人看呀，嘿嘿！”
“我不是穿出去給人看的。”
只見父親把西裝整整齊齊的又重新疊起來，皮鞋擦了幾遍，裝在包裝袋里，放在衣柜里。
“爸，怎么了，你不喜歡穿還是？”
“喜歡，這么好的衣服怎么不喜歡。我這整天跟泥蛋蛋滾在一起的，穿不了。等閑下來了再穿。”
她在家待了幾天，中間給父親去勞保店買了一身衣服。這次父親倒沒有疊起來放柜子里，而是經(jīng)常穿出去在村子轉(zhuǎn)，逢人就說：“這是我閨女給我買的，還買了一套西裝。不過像咱這莊漢人，穿不了那東西，只能壓箱底了，嘿嘿！”
半個月之后，她又坐上去廣州的大巴，因?yàn)檎埖募俚搅恕?/span>
她在廣州一共打了十年工。在這十年里，回去了七八次，給父親也買了四五套西裝，可是每一套父親都壓在箱底，那些勞保店里買的、地攤上淘的，或者工友們不要了自己拿回去的，父親卻一直穿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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