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汽車,一條既熟悉又陌生的柏油路便在腳下了。在我兒時的印象中,這原是一條黃土路,不很寬,倒也平坦,兩旁爬滿了青藤綠蔓的蒺藜秧。孩子們光腳在這路上跑著玩,常常被蒺藜扎出血,啼叫不止,F(xiàn)在變成板油路了,心里便生出了一縷興奮之感。
正值盛夏的中午,華北平原上的天氣熱得要命。田野里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繞過一片棒子地,忽見一女人正推著滿載青草的獨輪小車順著一條黃土路走著,屁股隨著車子一扭一扭地搖擺著。我料想此人該是本村人,于是趕忙上前搭話。她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陣,而后十分驚喜地說道:“你可是小旺吧?”
“哦,你……是柱嫂!”依著照片上的模樣,我終于就認出她來了。其實我和柱嫂只是匆匆的見過一面,那還是三十年前,我隨母親回老家看望姥姥的時候。那時柱嫂還是剛過門不久的新媳婦。她個頭不高,體型倒很苗條,赤紅臉兒,一雙滴溜溜直轉(zhuǎn)的小眼睛透露著幾分精明,一張靈巧的小嘴說出話來像團火似的叫人心里暖烘烘的,旺弟旺弟的叫得那個親勁就甭提啦。如今她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黧黑,眼角也刻上了幾條淺淺的魚尾紋,只有那雙透露著幾分精明的小眼睛依舊那么炯炯有神。我說:“柱哥在外頭還好吧?時;貋硖郊覇?”
“唉,他不回來倒也心靜,回來就事多。反正這個家有他是五八,沒他也是四十。”她話鋒一轉(zhuǎn)說:“你怎么也沒提前來個電話呢?我也好去車站接你呀。”
我說來時很匆忙,電話也忘帶了。
“你呀”她努努嘴瞟了我一眼說,“就光想著教書啦,難怪是個大教授呢!”
我們邊走邊說話。我問她現(xiàn)在正忙什么。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說:“還不是整天價窮忙,光拾掇棉花就忙得喘不過氣來。有嘛法啊,為了這個家,早晚得落個累死。”
我說:“拾掇棉花怎么還推著車子呢?”
“回家時也好順便割點青草喂驢啊。”
他長吁了一口氣笑笑說:“柱嫂就這命,天生是個挨累的蟲兒?刹槐饶銈儞u筆桿的人哩。”
跟隨柱嫂進了那座古樸的青石門樓,門樓里的墻上有個小方洞,里面供奉著門神的畫像。還是過去的老風(fēng)俗,這里的人始終還是那么迷信。我小的時候,每逢春節(jié),家家正房南墻上都要貼上天地爺?shù)漠嬒,堂屋里的鍋臺上方供上灶王,連場院里也要壘起一個小磚屋,當?shù)厝私兴?/span>“財神垛”;里面鋪上棉花和鮮艷的彩紙,再用白菜根做個棉油燈點上。不管有神沒神的,也是活人一種祈福的方式吧。一進院就看見靠西墻的地方拴著一匹毛驢兒,正唳唳地叫著直朝柱嫂點頭。他麻利地從車上拽下幾縷青草扔過去,然后帶我進屋。堂屋里,年老力衰的姨正蹲在灶下燒火,蒼老的面孔淹沒在一片煙氣之中了。我激動地呼喚著姨,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一躬。她這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拉著我的手說:“呦,是俺旺子吧?”
柱嫂叫老人家陪我說話,她自己便忙著燒火做飯去了。老人問過我父母的身體狀況和家里的生活情況,似乎再無別的話說。她只說我坐了幾千里地的火車一定很累了,便鋪好了褥子要我歇息。我說不累,我還算年輕,不像姨這么大年紀的人不禁折騰哩。姨大約八十四五的人了,即今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枯皺的臉上縱橫交錯地刻滿了核桃紋,兩腮凹陷,下巴愈發(fā)顯得尖了,兩只大眼睛也深深地眍?了下去。無論從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到她年輕時候的影子了。在我的記憶里,姨年輕時是個十分俊俏的女人,高高掛掛的個頭,亭亭玉立的身材,白白凈凈的臉龐,兩彎細長的眉毛下閃動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單是腳小了點,走起路來一踮一踮的。聽母親說,姨十五歲就嫁給了在北京出外的姨夫。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只是好景不長,結(jié)婚三年姨夫就猝然病故了。姨便守著剛滿周歲的柱哥過日子。她晝夜不停地紡棉花、織布。單靠賣粗布維持生活,養(yǎng)育兒子。后來成立人民公社了,她就到生產(chǎn)隊參加集體勞動,每年掙下的工分不比一般男勞力少。柱哥長到十八歲時,也到北京工作去了。家里只剩下姨一個人過著清鍋冷灶的日子。那時候我還是個剛懂事的孩子。母親大概是怕姨一個人太孤單,便常常打發(fā)我到姨家做伴兒,在姨家一住就是好幾天。日子長了,姨和我就像母子一樣了。有天晚上,我躺在被窩里,好奇地盯著她那雙畸形的小腳丫說:“姨的腳怎么會長成這怪模樣兒的呢?”
“還不是小時候裹的。”
“干嘛要裹呢?不疼嗎?”
“傻孩子,疼有嘛法呦,那時候腳大找不著好人家哩。”她見我一直盯著她那雙扭曲得變了形的小腳丫,有些難為情了,緊忙扯過被角遮蓋上了。
“姨長得這么好看,還會找不到好男人嗎?”
“別盡說些傻話啦。”姨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神態(tài)忽而異常冷靜起來,柔柔的目光癡癡地盯著那棉油燈跳動著的火苗不言語了。不知這樣地呆愣了多久,她從胸腔里悠長地吁出一口氣來,然后就催促我說:“趕緊蒙上被子睡覺吧,要不老馬猴子該來逮小孩啦。”
我蒙在被窩里睡不著,把被子掀開一角,從縫隙里悄悄地觀察著姨的動靜。夜深了,她依然沒有一絲睡意,又呆坐了好一會兒,便悄悄地從炕廚子里掏出針線,刺啦刺啦地納起鞋底子來,我疑惑不解地說:“姨的腳這么小,干嗎要做這么大的鞋呢?”
姨見我還醒著沒睡,似乎有些詫異。便吞吞吐吐地說:“是給你柱哥做的啊。”
“撒謊。”我想,才不是呢,柱子哥個子長得那么小,無論如何他的腳也沒這么大的,“你一定是給哪個老爺們做的哩!”
“別瞎說啦,小孩子知道個嘛呀!”姨的臉上頓時泛起了一團掩飾不住的紅暈。她見我還要往下追問什么,便有意岔開話題說:“你睡不著,姨就破悶給你猜吧。”
“行。”我拍著小手坐起來。
一條腿的梗梗梗,
兩條腿的叫天明;
三條腿的佛前站,
四條腿的挖窟窿。
不知為什么,每當我回憶起那個夜晚的情景時,心里就要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涼。如今,姨已經(jīng)變得老態(tài)龍鐘,年輕時候的豐韻全然消逝了。我愈發(fā)覺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梗在喉頭。
柱嫂是個手腳麻利的女人。說話之間她已經(jīng)把飯菜端到桌子上來了:白面油餅,四蝶炒菜。伺候好我們,她便回西屋領(lǐng)著孩子們吃去了。我要喊她和孩子們過來一塊吃。姨阻止我說:“甭管他們,咱吃咱的。”
我覺得剛來第一頓飯大家就分開吃總有些過意不去。于是吃了幾口就撂下筷子走進柱嫂的屋里。一邁門限我就愣住了,飯桌上竟是上頓剩下的饅頭,米飯和咸菜條子!我嗔怪柱嫂說:“干嘛這樣呢,好歹大伙也該吃一樣的啊。”
“嘛不一樣的啊,給你做嘛你就吃嘛好啦。”她嘻嘻哈哈地笑著,順手給我搬了把椅子,讓我坐下。柱嫂屋里家具很齊全,只是電視上布滿了灰塵,看樣子很長時間沒人動過了。西墻上掛著一面相鏡子,里面多是她和孩子們的照片,我以前寄給她的那張單人照也在里面,且放置在一個顯眼的位置上。北墻上掛著一張楊柳青的老畫,畫的兩側(cè)掛一副對聯(lián):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她說這字幅是本院里三爺寫的。我說我還記得那個老人呢,我娘也總提起他。三爺是柱嫂院里輩分最高的一個老人。老人有文化,為人正直,在本院里也算是德高望重了,只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編了兩句順口溜:山藥葉摻糠皮,永遠忘不了毛主席。因此坐了二年牢。
我在柱嫂屋里剛坐了不大功夫,姨就招呼我回去吃飯。飯后姨對我說:娘親舅大。要我一定先去看看舅舅,然后再回來住著。我點頭答應(yīng)了。盡管柱嫂不愿意讓我急著離開,但也沒什么理由留我。她對我說:“去了也甭住下,看看就回來。咱妗子摳得很,舍不得東西給人吃,咱舅又是個老頑固,見了晚輩也沒點熱乎氣兒。”
姨和舅兩個村子相距十多里地。我到舅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這時舅和妗子剛趕著牛犁杖從地里回來,大概是才耠完棒子。舅舅依然壯實,穿著還像當年那么樸素,一身藏青色的衣服已經(jīng)褪色,一雙圓口布鞋也踢踏得沒好模樣了。妗子穿著一條灰不嘰的褲子,一件無顏落色的背心子也穿得麻花了,大大小小的窟窿里露出肉來。她的體格似乎不很好,走起路來左右搖晃著,酷似一臺將要散架的木車子。進了屋,我便從提包里拿出給老人的東西來,妗子立刻樂得合不攏嘴了,直夸我懂孝道,有出息。舅舅掂量著我給他的那兩條“紫云”說:“這是在哪里買來的?”
“集上。”我說,“一家食雜店里。”
“唉,咱一個普通百姓怎么能抽這么好的煙哩?”說著便打發(fā)孫子把煙退回去了。自己從煙荷包里捏出一捏旱煙,用舊報紙卷了個喇叭叼在嘴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舅舅當了幾十年鄉(xiāng)干部,為工作奔波了大半輩子,如今退休了,也該好好享受了。想不到他連這么幾盒香煙也舍不得抽。他問我?guī)讉兒子,我說三個。他臉上頓時出現(xiàn)了笑容:“這就好,過的就是小子的日子哩!”
我順便問起表兄弟們的情況。舅說都挺好。三個大的都在城里工作,家里三個侍弄點地,日子都混得不大厘,而且每個屋里都是有個小子。眼下就剩小六沒成家了,不過房子也給他預(yù)備好啦。
“小子多當嗎?”妗子插進來,“結(jié)了婚都一個個地像燕子似的出飛啦,撂下一大堆饑荒還得叫老人還。都是些個要賬鬼哩。”
“老娘們家就是頭上長見識短!”舅舅白了妗子一眼說“不管怎么說,還是膝下有一伙子人好,起碼死了有幾個上墳燎草的。”舅又問我這次回來上過墳沒有。我瑤瑤頭說:我家那些老墳都在鬧洪水那年壓到大
埝底下了,如今連個影子也找不到了。記得我們家也有一片很大的墳塋地,里面除了大大小小的土墳包子,再就是零零星星的棗樹、杜梨樹以及狗尾巴草、黃花菜之類的雜草;刺猬、蜥蜴、長蟲不時地在雜草間出沒。塋地下邊是一片板結(jié)的河灘地。地面上泛著一層白花花的堿漬,生長著叢叢簇簇的紅荊和蘆葦。其間有一個荒蕪的土崗子,土崗子上有許多碎磚爛瓦以及瓷器的殘片。父親每逢帶著我到塋地上墳時,總要指點著那片土崗子告訴我說:那是早年間六十年還甲子時遺留下來的。據(jù)說古時候的人很講究孝道,兒女們不忍心把六十歲的父母活活埋葬,便偷偷地在這地方挖個地窨子把老人藏在里面,每天給他們送飯食,直到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氣為止。原來,這土崗子下面不僅深埋著前人的骨骸,也深藏著這么神秘的傳說呢!
“家里沒人照顧著就是不行!”舅對我說,“你退休以后干脆搬回來吧,落葉歸根!你們的祖墳可都在這里哩!”
“咦,那可不是說著玩里!”妗子又插了進來,“咱旺三個小子,回來就要三處新宅子,得多少錢?拿得起嗎?咱要是有錢幫外甥一把倒也行。”
我知道,妗子不希望我搬回來,大概是怕我沾著她什么。其實我壓根也沒做過搬回老家的打算。在東北生活了幾十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根本不想再挪動了,況且折騰起來又沒那么容易。我見舅有為難之色,便把話題轉(zhuǎn)到柱嫂家的日子上來了。
舅舅說:這幾年柱嫂家的日子可是沒比的啦。家里要嘛有嘛,手頭又有錢。單是給大兒子蓋那處瓦房就花了十幾萬塊。不過柱嫂著實吃了好些累,光墊房身就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呢。
我不解地說:“怎么費了那么大的勁呢?”
“不記得了吧,那房身地原來是個大坑哩。”舅說,“你柱嫂一有空就用小推車往坑里推土。后來生叫她一點一點地墊平啦。”
我想起來了,柱嫂那老宅子旁邊的確是個大坑,大約有兩三人深,里面蓄滿了水。蛤蟆、泥鰍在里邊生息敷衍。水面上浮著一層暗綠色的藻類植物,時時散發(fā)出腥臊的氣味。我簡直不敢想象,一個女人把偌大的水坑墊起來,該付出多大的力氣啊!
“甭看你柱嫂是個女人家,可一般男人也比不上她的武藝子哩”舅舅告訴我說,柱嫂不但能干,而且很有心胸。蓋房子,娶兒媳婦都是她一手操辦的,一點也沒用柱哥插手。前些年孩子們小,日子不行,柱嫂除了在生產(chǎn)隊勞動,還開了個小賣鋪,常常一個人半夜起來推著獨輪車到鎮(zhèn)上進貨,回到家雞才叫頭遍,早晨下地干活一點也不耽誤。
“嗨,哪個老娘們家不是那樣干的呢?”妗子不服氣地說。
我早就聽母親說過,妗子也著實有一身的能耐,也很孝順。前些年舅工作在外,常年不著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妗子一個人撐著。她一個人當女又當男,可是受了點好累呢。據(jù)說我姥姥去世時,正趕上舅南在方出差,等他趕回來奔喪時,老人的尸體已經(jīng)腐臭了。喪事都是妗子張羅著辦的,吹吹打打地?zé)狒[了好幾天,好風(fēng)光呢。
“操心受累你應(yīng)該的!”舅不耐煩地說,“不然俺要你這傻老娘們有嗎用呢?”
妗子立刻啞了,趕忙默默地生火做飯去了。
聽母親說過,妗子是舅舅訂婚時在瓷壺里抓鬮抓來的。那時候舅舅家的光景蠻不錯的,明三暗五的大瓦房,東西各有三間廂房,青磚大門樓,家里有地又有馬車,日子很紅火,加上舅舅是個獨生子,并且在本村學(xué)堂里念書。于是主動上門求親的人很多。最后老爺想了個主意,選出三個姑娘,把他們的名字分別寫在紙條上,再團成團兒放在瓷壺里,讓舅舅伸進手去抓,抓著哪個就娶哪個。結(jié)果舅一伸手就把妗子抓出來了。結(jié)婚那年舅才十六;楹蟮诙,舅就到鄉(xiāng)政府工作去了。后來妗子相繼生了六個小子,坐了六回月子,舅舅從來也沒幫妗子洗過一回戒子,也沒給妗子倒過一回尿盆子。妗子從來也沒抱怨過舅舅。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了,總覺得心里有一種什么東西纏攪著,倒不像小時候住姥姥家那么踏實了。
第二天剛吃過早飯,柱嫂就打發(fā)閨女來接我了。妗子并不阻攔,舅舅也沒有強留。于是我便跟著侄女回柱嫂家了。
柱嫂見我回來了便很興奮:“這回就哪也別去啦,柱嫂天天給你做好吃的。”
這天晚飯沒再分開,全家人都在堂屋一張桌子上吃的。飯還沒吃完,柱嫂就開始分派第二天的活計了:大小子去東地耠谷子,二小子去南地澆棒子,她領(lǐng)著媳婦、閨女拾掇棉花。孩子們都順從地答應(yīng)著。吃過晚飯已經(jīng)十點多鐘了,柱嫂抱過一套沒沾過身的被褥給我鋪好,叫我早些休息。把我安頓好了,她才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柱嫂早已呼喊著孩子們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姨兩個人。姨在家也閑不著,踮著尖尖的小腳在院子里摸索些零碎活兒。姨的脊背已經(jīng)駝得很厲害了。我依稀覺得她宛若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大包袱,整個身軀儼然一只弓著腰的黑猩猩,正步履蹣跚地走在一條荊棘叢生的山路上。我默默地凝視著她那佝僂的身影,猛然意識到,她在這條路上已經(jīng)跋涉了很久,很久,如今已奔波得精疲力竭了。說不定哪個早晨后晌就要猝然倒下再也爬不起來了。我甚至恍惚覺得,她的靈魂已經(jīng)脫身而去,只空留下一具驅(qū)殼等待著時間的侵蝕。我深深地感到歲月的殘酷。一種無可抗拒的悲涼之感襲上了我的心頭。人啊,匆匆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又要匆匆地離去,而一輩子忙忙碌碌,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人都是這樣的。”姨笑著對我說,“少不省力老不省心喲。”
“姨老了也并不省力啊。”我不無感慨地說。
“還不是生怕他們把日子混到人眼下哩。”接下來便絮絮叨叨地評說起柱嫂來了,“你柱嫂倒是能干,也不怕吃辛苦,待人熱心腸。你鋪蓋的被褥就是她特意為你預(yù)備好的。這娘們就是不知節(jié)儉,愛穿戴,連媳婦帶閨女光是穿衣裳一年到頭就浪費很多錢哩。這么大手大腳的,也不想想,眼看著二小子也該尋媳婦啦,不多積攢點錢行唄?”
我勸姨說:“都是黃土埋到脖梗子的人啦,盡量少管他們的事吧,保養(yǎng)好自個兒的身體要緊。”她卻不服氣地說:“那怎么行哩?由著她們的性子胡來,非把日子混雜了不可哩!”
“你這是何苦的呢,操心費勁也不見得叫人家滿意啊。”
“管她滿不滿意呢。反正有你柱哥在,那娘們好歹不敢拿我不當;厝ジ隳镎f吧,我嘛都挺好,甭惦記我,F(xiàn)在我嘛也不缺,連裝老衣裳也預(yù)備好啦。”說著,她把西廂房的門推開,指著里面的一口大紅棺材說,“這是你柱哥給我預(yù)備的。”
我茫然的望著那口棺材,只覺得許多話梗在喉頭,一字也吐不出了。
“還是柏木的哩!”姨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莫大的滿足與慰藉。
我頓然感到一陣酸楚。姨守了一輩子寡,受了一輩子累,難道就是為了這么幾塊破木頭板子嗎?我簡直要歇斯底里的狂吼了。
這幾天來,我總覺得和姨在一起便是一種無端的痛苦。于是我常常獨自徘徊到大街上。街上空寂異常。不必說年輕人,就連老人和孩子也沒有閑逛的;只有幾顆孤零零的老椿樹默默地站在路邊上,枝頭上偶爾發(fā)出一兩聲蟬鳴,是那么單調(diào),那么無力。
這天柱嫂從地里回來得早,但天也傍黑了。她匆忙地洗了把臉,就吆喝著閨女抱柴禾燒火,讓兒媳婦喂驢。自己去食雜店買掛面;貋肀阈ξ貙ξ艺f:“一定叫你這教書先生挨餓啦。要是餓壞了你,柱嫂可擔(dān)待不起哩!”
柱嫂似乎覺察到我抑郁的心情,吃晚飯的時候,她忽然對我說:“旺弟在家里干呆著也沒意思,我看明天干脆跟我上地里轉(zhuǎn)轉(zhuǎn)吧,免得在家里悶得慌。”還沒等我開口,姨就忙阻止道:“俺旺小子坐椅子坐慣啦,才不跟你們?nèi)サ乩锍阅莻累呢。”
我說沒事,莊家活兒我也干過的。柱嫂也趕緊附和著說:“是啊,旺弟當農(nóng)民時可是個了不起的棒勞力哩。就是現(xiàn)在放假了還常常幫著弟妹干地里活呢。可不像你那兒子懶得像只猴。”
“就是你嘴會說!”姨白了柱嫂一眼不作聲了。
第二天我便興沖沖地跟著柱嫂下地拾掇棉花去了。這天上午天氣格外好,柱嫂的情緒也格外好。她換了一身新衣裳,白底碎花的襯衫,藍地暗條的單褲,似乎一下子年輕了許多。她告訴我如何給棉花掐尖、打叉子、抓蟲子,我很快就會了。在棉花地里,有說有笑,一邊干活,一邊唱歌。我的心情也輕松了許多。
到了下午,天空忽然陰沉下來了,沒有風(fēng),天氣悶熱,一鉆進一人來高的棉花棵子里就覺得透不過氣來了,柱嫂見我熱得大汗淋漓,便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對我說:“趕緊把上衣脫了,光著膀子吧。”她自己也扒去了花襯衫,只穿件貼身的小背心兒,胸前那對奶子一顫一顫地支棱出來。這時候侄女和侄媳婦已經(jīng)干到前面去了,只剩柱嫂和我在后面邊干活邊說話。她說今年棉花特強,糧食作物不行;來年人們肯定還要往棉花上憮,而她卻要多種棒子,保準有賬算。我說怎么不種點山藥呢?她說現(xiàn)在人都往錢上盯,種那玩藝兒出不了幾個紙兒,不上算。我說小時候我最愛吃山藥,常常睡覺時還要摟在被窩吃。她見我對山藥感興趣,便笑著對我說:“旺弟想吃那東西還不容易嗎,明年咱就種它二畝。到時候你來了,柱嫂專門給你煮著吃,烀著吃,準保叫你吃個夠哩!”我說:“那好!”
“過二年你再回來看看吧。到時候咱再蓋上三間大瓦房,給二小子娶個媳婦,小兩口生個大胖小子。咱家要人有人,要錢有錢。柱嫂請你上城里吃大酒店不成問題。”說著,她便開懷地笑起來。那笑聲里充滿了自信與自豪。她接著又說,“只怕旺弟走了,再也不會回來,把柱嫂忘到腦后去了!”
“怎么會呢,嫂子待我像親兄弟一樣,我又怎么會忘了嫂子呢!”
“嗬,真不愧是個大教授啊,說出話來也叫人心里暖和哩!”她瞟了我一眼笑了,笑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眼角的皺紋已是那么深,那么密了:“柱嫂也顯老了啊。”
“哪能不老哩,成天價牛馬似的賣命,還要事事操心。”說到這兒,她長嘆了一口氣,“咱這種家庭的女人難哩。”
柱嫂說的是實情話。華北這一帶一直沿襲著一種風(fēng)習(xí):大凡在外工作的男人往往在當?shù)貙農(nóng)家媳婦,大概是為了照顧老人。而大閨女們偏偏愿意嫁個在外工作的。雙方結(jié)婚不久,男人便去城里上班了,家里所有的活計都扔給新過門的媳婦了。即便逢年過節(jié)回來一趟,住上十天半月的也幫女人干不了什么。于是,女人就成了家庭的支柱,什么活都得干,什么心都得操,像這類家庭的女人又談何容易呢?柱嫂告訴我說,這些年柱哥一直在外頭工作,家里的擔(dān)子都由她一人來挑,整天價起早貪黑忙活,可家里外頭的活也沒完沒了。單是棉花就纏死人,左一遍又一遍地掐尖、打叉、抓蟲子、噴農(nóng)藥,簡直叫人忙死。特別是棉鈴蟲生長的旺期,農(nóng)藥桶就得整天長在后脊梁上。她曾好幾次打藥中毒,險些丟了性命。我勸她說:“如今日子好過了,往后千萬別再那么拼命了。”
“不拼命行嗎?混不出個名堂來叫鄰居們瞧不起哩!”
“可也要注意身體啊。”我不無同情地看著她,“再這樣下去,柱嫂的體格就完了啊。”
聽了我的話,她的身子微微一顫,她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我說,“旺弟,柱嫂這輩子活得冤,心里苦啊。”說著,她一頭撲到了我的懷里,兩行熱淚撲簌撲簌地流了出來。我下意識地把她推開。她轉(zhuǎn)過臉去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家里,有誰把俺當個女人啊。”
“柱哥對你不好嗎?”
“他,他是心疼人的男人嗎?每次回來,不是俺這不好,就是俺那不對的,急了眼還要伸手打人。倒不如他不回來,家里清靜些。”柱嫂還對我說,她雖然念的書少,可她特別喜歡有文化的人,起碼知書達理,知冷知熱的。
“既然這樣,你們?yōu)槭裁催過了這么些年呢?”我有些為柱嫂不平了。
“你是說俺倆離婚嗎?”她馬上轉(zhuǎn)過臉來,睜大了眼睛說,“那才不能哩!俺娘在世時常說:好馬不備雙鞍,好女不嫁二夫。兩個人好歹事小,名聲事大呢!”
多么荒謬的理念!我覺得,在沉重的生活面前,她無愧于一個堅強的女性,而在因襲的世俗面前;他卻是一個懦弱的女人。我忽然覺得,她的靈魂深處有一只弱小的螞蟻,在一方狹小的天地里漫無目的地爬行了許久許久,始終也沒爬出她為自己劃定的那個圈子?晌矣帜軐λf些什么呢?
“旺,你要是真的理解柱嫂,心疼柱嫂,退了休就搬回來吧,咱姐弟常在一起說說心里話,俺心里也敞亮啊。”
看著她那充滿了渴望與期待的目光,我點點頭,算是給她一份安慰。
天空漸漸黑下來了。突然炸響了一聲悶雷,緊接著銅錢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打得棉花葉子嘩嘩作響。頃刻間田野里變得一片迷茫,各種農(nóng)作物都淹沒在雨霧之中了。我們只好踏著泥濘的小路朝村子走來。經(jīng)過她家首蓿地的時候,柱嫂叫我和孩子們往前走,自己把小推車停了下來。我以為她要解手,就不回頭地跟著孩子們往前走。過了一會兒回頭看時,只見她推著滿滿的一小車首蓿一步一滑地往前移動著。我看著她那吃力的樣子心里有些不忍了,便返回去幫她推著車子,不料這一推反而把小車推翻到了路邊的水溝里,我慌忙不知所措了。
“喲,瞧你急得那樣子!”柱嫂一邊笑著一邊下到水溝里,用肩膀一抗,那車子便上來了。接著把翻下去的首蓿連泥帶水地裝到車上,自己一邊推著,一邊笑著說:“旺弟就是比你柱哥強,知道疼人哩。”
回到家的時候,我們都被淋成落湯雞了。柱嫂放下車子,趕忙給我打來了一盆洗腳水,隨后又從衣柜里翻出柱哥的衣裳叫我換上。她一再抱怨自己說:“這是怎么說的呢,叫旺弟跟著俺受罪,柱嫂過意不去哩!”
“反正你就是嘴巧。”姨狠狠地剜了柱嫂一眼。柱嫂只是笑笑,沒再言語。
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了。柱嫂似乎也很久沒能入睡,她屋里的燈一直亮著。直到熄燈以后,還隱約傳來她那沉重的嘆息聲。
到了半夜光景,姨霍地坐起來,打開電燈就往柱嫂屋里闖。很快又回來了,自言自語地嘟噥著:“都是王八羔子們把人嚇破膽啦。”
我問姨出了什么事。她說剛才做了個惡夢,夢見柱哥回來了,又跟柱嫂打架了。姨告訴我說,柱哥一回來兩個人就又打又鬧,鬧得叫人害怕。我說:兩個人常年過著牛郎織女似的生活,難得到一起一回,親還親不過來呢,為什么還要不和氣呢?她壓低了聲音對我說:“柱嫂是個不很安分的女人,前些年村里辦了個筆廠,從外鄉(xiāng)里請來一個師傅,那男人識文斷字的有文化,收了幾個徒弟。柱嫂也去跟人家學(xué)徒,沒想到后來就跟那個野小子勾搭上了。”姨嘆了口氣說:“這娘們年輕時不守本分。你柱哥知道了就要拿刀捅了她。一直鬧騰了好幾年。”
“現(xiàn)在柱嫂還那樣嗎?”
“現(xiàn)在不啦,歲數(shù)也大了,都當上奶奶了啊。”姨告訴我,那年出事時驚動了很多人,連院里的三爺也出面了。至于柱嫂的出軌,我也曾聽母親說過的,柱嫂是個聰明人,念初中時學(xué)習(xí)很好,只是家里不認可供一個閨女家上學(xué),等到中學(xué)畢業(yè)不久,也不問柱嫂愿不愿意,家里就生把柱嫂嫁給在外工作的柱哥了,柱哥是個沒多少文化的大老粗,又不知道疼愛柱嫂。柱嫂產(chǎn)生異心也就不稀奇了。
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我在柱嫂家也住了半個多月。在這十幾天的時間里,我總覺得有一種無形的東西一直壓迫著我的心,讓我常常感到煩亂不安。無論如何我也決計返回東北了。柱嫂十分驚詫地問:“干嘛這么急著走呢,是俺家條件不好,還是柱嫂沒待承好你哩?”
“不是,學(xué)校就要開學(xué)了,我該回去上班啦。”
“那……你啥時候再回來?”柱嫂緊緊地盯著我說,“退了休能搬回來嗎?”
我不知可否地笑笑說:“盡量爭取吧。”
晚上,柱嫂給我送過來一個布包。里面是她給我和孩子們做的幾雙布鞋,還有一件紅格子襯衫,是她特意到集上給我老婆買的。她說:“千里捎鵝毛,多少是俺的一點心意吧。”
第二天清早,她又親自去棗行里打來一筐大棗,選了些又大又亮的裝進我的提包里。她說東北沒有這東西,帶回去讓孩子們嘗個鮮兒。我拎起沉甸甸的提包,心里也忽而沉甸甸的了。
柱嫂和孩子們一直把我送到村口上。我臨要上汽車的時候竟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濕潤了,分明有淚珠在眼眶里轉(zhuǎn)動著了。她最后有力的沖我揮了一下手說:“你走吧。”
我的視線也不自覺地模糊了,眼前依稀現(xiàn)出一條泥濘的黃土小路來,一個女人正推著一輛負荷沉重的獨輪小車艱難地移動著。那吱呀吱呀的叫聲仿佛一支古老的歌謠伴隨著她。漸漸地,那女人的身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仿佛一只螞蟻緩緩地蠕動著。那或許就是柱嫂的身影,或是姨和妗子的身影吧。我的心頓然往下一沉,滾燙的淚水潸然而下了。啊,女人,黃土地上的女人!
作者:李錫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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