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走出大門的那一瞬，小波覺得天一下子變藍(lán)了，喘口氣也是從未有過的通暢。
可這種美妙的感覺僅持續(xù)了幾秒鐘，瞅著面前這條似乎沒有盡頭的水泥路，小波忽然就迷茫起來，甚至還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席卷而來。
五年了，盡管是獨(dú)生子，小波的爹媽竟然一次也沒來過。但他不會埋怨，因?yàn)樗尩鶍屆尚�，讓他們整天把腦袋夾在褲襠里走路。
小波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眼熟悉的高墻，長長嘆口氣，腳步越發(fā)的沉重。早上出來的，到家時已是伸手不見五指。
爹坐在凳子上狠勁地抽煙。媽一味地抹眼淚。
許久，爹吐出一大口煙霧：果園里兩間屋子拾掇好了，那里清靜。
媽張了張口想說啥，看到老伴那副表情又咽了回去。去里屋抱出一套鋪蓋放到兒子手中，摸著兒子的臉哭：瘦多了！等會，媽給你做飯去。
媽，我吃不下。小波強(qiáng)忍著淚水，抱著鋪蓋出了院子。
小波磕磕絆絆地來到果園，借著月光鋪好被褥，衣服也沒脫，一下把自己扔了進(jìn)去，淚水開始肆虐。熬出了高墻，似乎又走進(jìn)了更大的一個籠子。他覺得自己好孤獨(dú)，陪伴他的只有殘秋里衰弱的蟲鳴。多想美美地睡一覺，卻在床上烙開了餅。
小波不怪爹媽，他也沒有資格責(zé)怪他們。他只是不知道天亮了以后該咋辦，真希望黑夜一直也不要醒。
你現(xiàn)在是有技術(shù)的人了，還有證，不愁找不到工作，好好干，補(bǔ)償一下父母。小波忽然就想起學(xué)到的手藝還有教官的話。
是啊，我咋把這茬給忘了？財(cái)叔要是肯幫忙，明天我就搬到工地去。小波恨不得今晚就離開，跳下床就往財(cái)叔家摸去。
財(cái)叔是城里一家建筑公司的項(xiàng)目經(jīng)理，向來跟小波爹交好，從小看著小波長大。
小波怕財(cái)叔睡下，一路小跑來到財(cái)叔家門口，叩開了大門。
誰呀這么晚了？財(cái)叔媳婦有些不耐煩地打開院門。
嬸兒，是我，小波。
聽到這個名字和聲音財(cái)叔媳婦打了個激靈。五年了，小波變化不小，她的雙眼在朦朧的月光里上下翻滾片刻后，冷冷的不無譏諷地說：喲，這大半夜的，你這是跑出來的還是......
嬸兒，咱先不說這個行嗎？我找叔有點(diǎn)急事。
多急的事，明天再說吧。累，早睡了。說著財(cái)叔媳婦就要關(guān)門。
嬸兒，求您了！
睡了就是睡了，求誰也白搭！財(cái)叔媳婦話音未落，屋內(nèi)的燈“啪”滅了。
嬸兒，您看......小波幾乎哭出來了。
給你臉不要臉呢？你倒囫圇著出來了，你把英子害成啥樣了知道不？多好的一個閨女！滾遠(yuǎn)點(diǎn)，不想看見你！財(cái)叔媳婦“咣”把院門關(guān)死。村子里的狗狂叫起來。
小波緊咬著嘴唇，欲哭無淚。一時頭腦發(fā)熱，忘記了財(cái)叔媳婦是英子的姑媽。
英子！英子！似乎萬念俱灰的小波踉踉蹌蹌地轉(zhuǎn)身往果園走去，沒走幾步卻又折了回來。
夜真的深了，小波媽紅腫著眼睛，獨(dú)自守著昏黃的燈光不肯睡，驀地聽到有人喊“媽”，知是兒子餓得撐不住了，急忙起身去開門。
原來兒子回來是打聽英子的事。小波媽長嘆一聲：英子確實(shí)被你害慘了！
聽完母親聲淚俱下地講完，小波幾乎把頭皮都抓破了，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果園。
英子，如果不是多喝了幾杯，如果不是那個混蛋激我，我咋會......
英子，那個混蛋除了家里有幾個臭錢，有啥值得你愛的？我也不值得你愛，我們倆都是混蛋，哈哈。
英子，我真該死，真該死！不求你原諒我，只希望你不要再作賤自己。
小波一夜無眠。
【第二天】
天剛泛白，小波已經(jīng)爬到了果園后面的山坡上，再翻過三個，就到英子現(xiàn)在的家了。
出事后，英子受不了村人的閑言閑語，爹媽的抱怨，尤其剛子的一言一行，讓她幾近崩潰。小波進(jìn)去后第二年，她賭氣嫁給了大山深處的一個孤兒，而且還是個啞巴。啞巴一身用不完的力氣，心地善良，對這個從天而降的漂亮媳婦更是知冷知暖。英子那顆早成為石頭的心漸漸開始變軟。
英子的臉上有了難得的笑容，肚子卻遲遲不見動靜。夫妻倆用省吃儉用攢下的一點(diǎn)錢去了趟縣城醫(yī)院，啞巴竟沒有生育能力�；貋砗�，啞巴開始酗酒，也再沒動過她，卻時不時對著英子“啊啊啊”的大吼大叫。英子不怪他，可憐自己，更可憐啞巴。她想著抱養(yǎng)一個，可也沒有這容易的事。
兩個月前，啞巴喝了酒去水庫洗澡再沒上來。
英子癡癡呆呆地坐在院內(nèi)一棵槐樹下，凌亂的頭發(fā)上落了幾片枯黃的葉子，竟與頭發(fā)的顏色幾乎一致。三十歲的她似乎就像秋天一樣老了。
一陣風(fēng)刮過，樹葉滿院里飛。這時英子才看見籬笆做的院門外，有一雙眼睛正愣愣地盯著她，里面滿是驚訝和懊悔，還汪起了淚水。
四目相對，有太多的故事一一閃現(xiàn)......
誰知道過了多久，小波推開籬笆門，來到樹下，吞吞吐吐地說：英子，我跟你說會話就走。
太陽都快落山了，住一晚吧，我給你做飯去。英子眼皮也沒抬，起身鉆進(jìn)了灶房，“叮叮咚咚”地忙活起來。
小波懵在了那兒。片刻，他也擠了進(jìn)去。
英子，你真看開了？
騙你干啥？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再說，都過這么多年了。
小波還是想跟英子說聲“對不起”，盡管這三個字在此刻顯得那么的蒼白無力，甚至是對英子一種羞辱，可他終究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了出來。
一句對不起有啥用？都是哄小孩的。反過來講，也讓我看清了一些人。我就不該聽他的報(bào)警，就該跟你在一塊。你進(jìn)了監(jiān)獄，我也得到了報(bào)應(yīng)。一張紙掀過了，不提了。
英子的態(tài)度，小波始料不及，本是來贖罪，倒顯得他幼稚可笑了。
英子，你這樣想最好。知道嗎，我在里面我學(xué)會了電焊工，還拿了證，明天我就進(jìn)城找工作去，我能養(yǎng)活你，小波有些興奮，咱也可以在城里租房子。
為啥要租房子，那得花多少錢？你怕？
不是怕，上下班方便嘛。嘿嘿。
先吃飯。
飯菜上了桌，英子摸過半瓶酒：喝點(diǎn)不？還是啞巴剩下的。
早戒了，小波夾了口菜，英子，吃完了我還是走吧，這樣不好。
呵呵，這是好事，大新聞，你能管住人家的嘴巴？走一天累壞了，快吃吧，早點(diǎn)歇著。
昨晚到現(xiàn)在小波幾乎沒吃過一口東西，又翻了幾個山頭，早餓得前胸貼后背了，一通狼吞虎咽。
小波打了個響嗝，沖英子嘿嘿一笑：真好吃！
英子給小波收拾好床鋪。小波乖乖地躺了上去，聽著英子洗刷碗筷的聲音就跟催眠曲一樣動聽。真的太累了，太想要一個好覺了，小波完全放松了下來，不一會就鼾聲四起。
英子又坐在了老槐樹下，只是手中多了一把菜刀。她反復(fù)比劃著，菜刀在月亮下閃著陰森的光。
小波鼾聲如雷，英子慢慢站起身，一步步走進(jìn)屋內(nèi)，一步步逼近毫無防備，正沉浸在美夢的那個男人。
月光穿過窄窄的玻璃窗落在小波熟睡的臉上，五年的高墻生活使他清瘦不少，也更顯得這張臉棱角分明。一圈胡茬圍著微啟的嘴巴，鼻翼一吸一張，一股男人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
英子手中的菜刀舉起放下，放下舉起，眼淚如斷線的柱子。大概有一滴眼淚砸到了小波臉上，他“吧唧吧唧”嘴，說開了夢話：英子，不要，不要�。∧阋嘈盼�，相信我！英子，英子！
英子掩面跑出來，狠勁把菜刀砍向槐樹，直到累了乏了，才順著樹干出溜到地上，把頭深深埋進(jìn)了膝蓋里。
屋內(nèi)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窗前默默注視著院中的英子，大顆大顆的眼淚裹著月光簌簌滾落。
【第三天】
朝陽給連綿的群山鍍上了金邊，一個帆布包在小波跟英子的肩上來回輪換著。
小波不想英子跟著來，因?yàn)樗�沒找到工作。而且這也太急了些，最起碼英子爹媽還不知道。
英子說：那晚上你去找我姑父，這會村里肯定炸了鍋。我爹媽那脾氣，能放過你嗎？
小波說：最擔(dān)心的就是你爹媽。也好，由著他們鬧吧，就是打死我也是我該啊。
英子說：真要打死你也得我親自動手，還輪不到他們。別胡思亂想了，走一步說一步。
動身晚了些，兩人走走歇歇，爬上果園后面的山坡，太陽又快沉了下去。兩人加快步子，走到果園附近時聽到有人爭吵。
英子?jì)�，誰知道那混小子跑哪里去了？你都在這兒守兩天了，回家吧。等他回來我綁著他去給你陪罪還不行嗎？小波媽的聲音。
你少來這一套！他不回來，我就餓死在你們家果園！這個是英子?jì)尅?br />
你要是怕出事，就趕緊把你兒子找來！財(cái)叔媳婦，當(dāng)然少不了她。
小波跟英子知道早晚得有這么一出，只是沒想到會這樣快，硬著頭皮從果園深處走了出來。只是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英子的七姑八大姨都來了，看熱鬧地除外，清一色的娘子軍。小波這邊卻只有他母親孤軍作戰(zhàn)。
媽呀！英子咋跟他在一塊？這閨女腦子出毛病了？財(cái)叔媳婦眼尖，大聲叫道。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是人不？剛出來就又去勾搭我們家英子！你就該在里面呆一輩子！英子?jì)尶藓爸〔〒淞诉^去，連抓帶撓，連啃帶咬，明明是六年，為啥這么快就出來了？欺負(fù)人啊這是！
小波咬著牙任她發(fā)泄。
小波媽只是抹眼淚，也不去幫兒子，就讓人家出出氣吧。
媽，鬧鬧就行了，你還真想打死他！英子卻伸開胳膊擋住小波，眼淚嘩嘩的，媽，都過去了，往后咱就好好過日子吧。
咱家的臉還沒丟夠嗎？男人才沒倆月你就熬不住了？我咋生了你這么一個孬種呢？他憑啥早出來？啊......啊......英子?jì)尨沸仡D足。
英子，你瘋了還是迷了？咱就是再找人也不能找他�。∧氵@不是誠心惡心人嗎！財(cái)叔媳婦也指著英子罵。
七姑八大姨的嘴巴都撇向了一邊，看熱鬧的也指指點(diǎn)點(diǎn)。
英子幾乎把嘴唇咬破了：咋了？我就找他！當(dāng)初要不是你們瞎攙和，跟我吹耳旁風(fēng)，說不定也不會鬧到今天這一步！
英子話未說完，媽的巴掌就“啪啪啪”地落在了臉上：我打死你個不知好歹的，省得再給咱丟人現(xiàn)眼！
這是你親閨女�。《啻蟮脑箽舛紱_我來好了！小波將英子拽到身后，順勢推了一把不依不饒的英子?jì)尅Ｕl料，情急之下大概用力過猛了，英子?jì)?ldquo;噔噔噔’后退幾步，還是沒能穩(wěn)住身子，仰面跌了下去。不偏不倚，迎接后腦勺的是果園門前的石階。
離得最近的小波媽和財(cái)叔媳婦驚叫著奔了過去，還是遲了一步。
血順著石階流了下來。
媽！英子身子一軟也癱在了地上。
刺耳的警笛聲再次劃破了山村深秋里原本清澈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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