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富魁的第一個老婆叫楊玉芬，長著一雙白藕似的美腿。袁富魁家在順河街住，門口溪水清澈。穿城而過的溪水給小城平添了幾分情趣，同時也給兩岸的女人增加了幾多嫵媚。從柳線吐綠，住在順河街的女人就開始在河邊洗洗涮涮，她們將洗過的衣物順勢晾在岸邊，紅褲頭綠褂子白襯衣爛尿布，花花綠綠，五彩繽紛。天氣再熱一些，更五彩繽紛的事情就來了：女人們坐在岸邊，挽起褲腿，將腳丫泡在水里，一邊享受著溪水的愛撫，一邊前仰后合地洗衣服。袁富魁在橋頭上支起棋盤，準(zhǔn)備殺個痛快，卻無人偎堆兒。男人們都蝎虎似的趴在欄桿上全神貫注地觀看女人們洗衣服。袁富魁沖著瘦猴的后腦勺吼道：“瘦猴，快過來殺一盤，女人洗衣服有什么看頭？”瘦猴扭過臉來，壞笑一下，說：“當(dāng)然有看頭了，白花花的大腿都露出來了。”袁富魁站起來，罵罵咧咧地走到欄桿邊：“白花花的大腿在哪呢？”瘦猴殷勤地指給他：“在你老婆的身上。”袁富魁順著瘦猴的手指看過去，臉立時就紅了白了。老婆果然在露著一雙白腿洗衣服。河邊洗衣服的女人幾乎都露著腿，但誰也沒有老婆的腿白。袁富魁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等楊玉芬回到家，袁富魁非常認(rèn)真地跟她討論露大腿的問題。袁富魁盡量心平氣和：“你今天在河里洗衣服露大腿了，惹得咱順河街的大老爺們都趴在橋頭上看，這樣不好。”楊玉芬雙頰掠過一陣紅暈，她瞪一眼袁富魁，說，大家都把腳泡水里了，都露了，光我嗎？袁富魁說，大家是都露了，但大家都沒露大腿。楊玉芬皺起眉，說，我露大腿了嗎？袁富魁說，當(dāng)然露了，瘦猴親自指給我看了。楊玉芬沒好氣地說，好了好了，以后我嚴(yán)絲合縫地洗衣服行了吧。
露大腿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但初冬剛過，這筆舊帳就被重新提起。這天，袁富魁喝了點(diǎn)酒，開始手舞足蹈。楊玉芬知道他這德行，不理他，坐在一邊做針線。袁富魁瞇著醉眼，教育楊玉芬：“女人丑俊無所謂，關(guān)鍵是要檢點(diǎn)。你就不知道檢點(diǎn)，露大腿給男爺們看。”楊玉芬惱了，說，我什么時候露大腿了？袁富魁說，夏天，夏天你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楊玉芬說，你真會胡扯，我洗衣服最多露一點(diǎn)小腿肚子，從來都沒有露過大腿。袁富魁眼里開始往外噴紅霧。他又往嘴里倒進(jìn)一盅，聲音也變得嚴(yán)肅起來：“楊玉芬，我告訴你，你也知道，我這人最恨別人胡攪蠻纏。你露了就是露了，當(dāng)時你也承認(rèn)了，現(xiàn)在怎么想抵賴呢？”楊玉芬說，不是我抵賴，是你耍酒風(fēng)，是你污蔑。袁富魁用棒槌一樣的手指指著楊玉芬的鼻子：“再說一遍？”楊玉芬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再說一遍也是污蔑。”袁富魁一巴掌掄過去，楊玉芬當(dāng)即趴在地上。
袁富魁的這一巴掌威力無比，造成的后果當(dāng)然很嚴(yán)重：打聾了楊玉芬的一只耳朵，也打散了自己的小家。楊玉芬?guī)е臍q的兒子回了城東關(guān)的娘家，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年，他們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兒子歸楊玉芬撫養(yǎng)，袁富魁每月支付一筆撫養(yǎng)費(fèi)。
離婚后，袁富魁沒有接著續(xù)弦，楊玉芬也沒有急著再嫁。這讓周圍的好心人看到了希望。有人就往城東關(guān)楊玉芬的娘家跑，勸楊玉芬復(fù)婚。楊玉芬一個人帶孩子，嘗盡了千辛萬苦，心里有了松動。但她有一個條件，就是要讓袁富魁跟她道歉。袁富魁聽說要跟楊玉芬道歉，臉上紅一塊紫一塊，他拍著胸脯說，你們都知道，我袁富魁不管是在廠里，還是在順河街，我沒跟人道過歉。大家就勸他，說為了孩子，你就低低頭。袁富魁還算聽人勸，說，好，為了孩子，我豁出去了。
中間人選了東湖公園讓兩人見面。袁富魁認(rèn)真地刮了胡子，擦了皮鞋。楊玉芬也精心打扮了一番。乍見面，兩人恍惚有初次相親時的感覺。袁富魁說，對不起，我不該動手打你，我向你道歉，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打回來，我絕不還手。楊玉芬等了一會兒，問，完了？袁富魁非常誠懇地點(diǎn)點(diǎn)頭。楊玉芬說，關(guān)鍵的你還沒說。袁富魁一臉茫然。楊玉芬一字一句地說，你打聾了我的耳朵我并不非常恨你，我最恨的是你污蔑我，污蔑我露大腿。你必須就這個問題向我鄭重道歉。袁富魁擰緊眉毛，降了臉上的溫度，說，你還是胡攪蠻纏，我早知道你讓我道這個歉我就不來了。
兩人不歡而散。
不久，楊玉芬再嫁。而袁富魁又等了五年。這五年，袁富魁可謂喜憂參半：憂的是他從工廠里下崗了。不喜不憂的是順河街改造，袁富魁分得一套三居室，另外沿街三間門面房。袁富魁把這三間門面房全賃了出去。袁富魁也沒急著另找工作，吃喝拉撒，全靠這三間門頭的租賃費(fèi)。順河街是商業(yè)旺鋪，租賃費(fèi)倒也豐厚，袁富魁的小日子還算滋潤。另一喜是袁富魁續(xù)娶了陳金順。
陳金順皮膚偏黑，這讓袁富魁有點(diǎn)懷念楊玉芬的白。趁著跟陳金順干那事的機(jī)會，袁富魁查看她的大腿。他想，也許陳金順這里的皮膚會白一些。但結(jié)果讓他很失望。陳金順全身都黑。
陳金順是個快言快語的人，嘴上咄咄逼人。袁富魁簡直不能開口說話，他這里剛張嘴，才打出去一發(fā)子彈，她那里早噠噠噠打過來一梭子。他們的戰(zhàn)爭大都發(fā)生在吃飯時間。袁富魁捧著飯碗，光哧溜哧溜地喝稀飯，不動筷子夾菜。陳金順說，芹菜炒肉，你最喜歡吃的，怎么不動筷。袁富魁說，太咸，沒法吃。陳金順說，上回你嫌我做的芹菜炒肉太淡，今天你又說咸，你這人真難伺候。袁富魁說，上回？哪個上回？陳金順說，你四十歲不到的人，不至于老年癡呆，怎么上個星期五才說過的話就忘了？你說，上個星期五咱是不是吃的芹菜炒肉？袁富魁努力思索著，回憶著。陳金順斬釘截鐵地說，這還用想，當(dāng)然吃是芹菜炒肉，那天是陽歷四月十五，陰歷三月十九。袁富魁趕緊去查看客廳墻上的掛歷。果然，陳金順說的這三個數(shù)字是一天。袁富魁當(dāng)即被老婆的驚人記憶力所折服，所打倒。袁富魁落敗地坐到飯桌旁，聽陳金順數(shù)落：“你當(dāng)時就著菜喝酒，喝到第三盅，你說，菜淡了。你還說，芹菜雖是個清淡物，涼拌不宜多放鹽，但炒肉，鹽和醬油都不能少，少了就不出味。你是不是這樣說的？今天我按你的要求做了，你又說咸了，你說，你是不是難伺候？是不是雞蛋里挑骨頭？”袁富魁不由自主地點(diǎn)著頭。陳金順不依不饒，“光點(diǎn)頭算什么，你得承認(rèn)錯誤。”袁富魁只得開口承認(rèn)錯誤，承認(rèn)自己難伺候。但到了夜里，袁富魁酒勁下去了，腦海里靈光一閃，他記起上個星期五中午，他們的飯桌上擺的是苜蓿炒肉，而非芹菜炒肉。也就是說，陳金順的記憶有問題，她雖然記對了日子，但記錯了內(nèi)容。他把陳金順推醒，說，你記錯了，上個星期五我們沒有吃芹菜炒肉。陳金順?biāo)坌殊斓卣f，是嗎，沒吃就沒吃，也可能是我記錯了。袁富魁洋洋得意地說，你承認(rèn)你錯了就好。
第二天，袁富魁走著坐著哼小曲。陳金順剜他一眼：“什么事把你高興成這樣，找著相好的了？”袁富魁說，比找著相好的還好，你終于也有錯捏我手里了。陳金順像公雞一樣瞪犀了眼：“我什么錯捏你手里了？”袁富魁說，昨天晚上，小半夜，你親口向我承認(rèn)，是你記錯了，上個星期五我們沒有吃芹菜炒肉。陳金順一盆涼水潑過來：“胡扯，昨天晚上我一覺睡到天亮，中間根本沒醒過。”袁富魁眼里開始噴紅霧，他真想把陳金順抱起來扔到門外。陳金順?biāo)坪跤谢鹧劢鹁�，她說，你是不是想把我扔出去摔死？
袁富魁大吼一聲：“奶奶個B，我想把自己摔死，行了吧？！”說著，抱起一只大花瓶，使勁摔在地上。
摔東西是容易上癮的。袁富魁把家里能摔的都摔了一遍。兩人這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剡^了八年，在袁富魁四十五歲這年，袁富魁把電視機(jī)高高地舉過了頭頂，陳金順冷嘲熱諷：“行，袁富魁，你有把子力氣，在順河街，能把５４寸大彩電輕而易舉舉過頭的男爺們沒幾個。不過你別光舉著，有本事你摔到地上。”袁富魁猶豫了一會，就按陳金順的意思辦了。陳金順嘆口氣，說：“袁富魁，咱倆的緣分盡了，往常，有電視看著，還能打發(fā)日子，現(xiàn)在，連電視也沒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兩人雖然因?yàn)槌吵臭[鬧而離婚，但辦理離婚時卻充滿了和諧與謙讓。袁富魁本來要把家里的財產(chǎn)一分為二，他一份，陳金順一份。陳金順說，你還得供你兒子上大學(xué)，不容易，房子、門頭我一樣不要，你光把家里的存款給我就行。袁富魁說，家里存款才多少。陳金順說，多少是多，夫妻一場，我給你留點(diǎn)想頭。袁富魁感動得想哭，他跟朋友借了５萬塊錢，連同存款都給了陳金順。
經(jīng)歷過這兩次失敗的婚姻，袁富魁很是蕭條了幾年，每天除了跟瘦猴他們下下棋，就是喝酒。再就是坐在橋頭上望著河水發(fā)呆。袁富魁家門前的這條河已今非昔比。過去，多清澈，現(xiàn)在，隨著城市人口的膨脹和商業(yè)繁榮，各類廢水源源不斷地匯集到河里來。那曾經(jīng)清澈的順河變得污濁不堪，臭氣烘烘，女人們早已不再下河洗衣服了。但袁富魁卻不止一次地想起了楊玉芬，想起楊玉芬露大腿的事。袁富魁想，如果放到現(xiàn)在，也許他就不會吃醋了，讓瘦猴他們看吧，讓他們撐死眼珠子，餓死鳥頭子。
袁富魁很少想起陳金順，因?yàn)樗辉赶肫痍惤痦�，一想起陳金順�(biāo)皖^痛，他和陳金順有太多的爭吵，而每次爭吵都以他的失敗而告終。他覺得，他和陳金順的爭吵就像是在進(jìn)行一場繞口令比賽，陳金順是準(zhǔn)備充分的高手，他是倉促應(yīng)戰(zhàn)的笨蛋。陳金順將繞口令背得滾瓜爛熟一字不差，他則笨嘴笨舌，說不成溜兒。
袁富魁在心底對女人充滿了怨恨，怨恨她們胡攪蠻纏，強(qiáng)詞奪理，把錯誤一股腦地推到別人身上。“唉！跟她們打交道沒意思透了。”袁富魁由衷地嘆道。
袁富魁打定主意，這輩子不再招惹女人。他把精力和樂趣全部轉(zhuǎn)移到跟順河街的男爺們兒較勁上。他跟他們下棋，他把棋子摔得震天響。他不允許任何人悔棋，不管你是光頭的，扎馬尾巴的，刺青的。瘦猴的侄子小三，光膀子跟袁富魁下棋，仗著背上刺有兩條青龍，平時走道跟螃蟹似的。小三往上支了一個士，袁富魁向前跳馬將。小三被將死了。小三悔棋，把士又退回去了。袁富魁說，拿回去。小三耍賴，不拿。袁富魁說，你不拿我給你拿。袁富魁把士又支了上去。小三頑固地把袁富魁支上去的士又拉了回來。但還沒等他的手離開棋子，袁富魁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兩個人開始較勁，一個想賴在原地不動，一個想給他挪挪地方。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暗暗用力。最后，袁富魁占了上風(fēng)，他拖著小三的手腕子，慢慢地移到目的地，然后使出更大更狠的力氣勒小三的手腕子。小三疼得齜牙咧嘴，不得不將手松開。棋子回到了原來的地方。袁富魁露出勝利的笑容。小三惱羞成怒，他噌地從屁股后拔出一把水果刀。周圍觀棋者一片驚呼，有人上前去抱小三。袁富魁大吼一聲：“誰也別攔他。”袁富魁不屑地看著小三，“小子，老老實(shí)實(shí)把刀子收起來，你還不是老子的個兒。那年，我們車間的劉大炮跟我干仗，我赤手空拳，他抱根鐵棍。劉大炮你見過，體重二百斤。結(jié)果怎么樣，他趴下了，門牙掉了兩顆，我站著，毫發(fā)無損。”小三被袁富魁的氣勢徹底震住了，他輕聲咕噥一句：“我不跟你這半截老頭子一般見識。”他收起刀，故作鎮(zhèn)靜地晃著膀子走了。圍觀的老少爺們個個沖袁富魁豎大拇指。
袁富魁找到了做大男人的感覺。
袁富魁又成了順河街上的活躍分子。他的嗓門比過去高了八度，跟人喝酒必定要劃拳，喜歡上了調(diào)解，街坊四鄰，有磕磕碰碰，他就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順河街，在袁富魁這個年齡，他是最有功夫的一個。而在有功夫的人中，他又是年齡最大的一個。憑著這兩點(diǎn)，袁富魁的調(diào)解成功率非常高。
如果不是遇到陶米，袁富魁也許就這么過下了。
陶米是四川人，三十出頭，長得不算漂亮，但招人喜歡。她租了袁富魁的一間門頭做服裝加工。她手巧，不是多善言談，但只要開口說話，就揀那聽了讓人舒坦的話說。她請?jiān)豢榭斩嗟剿牡赇伬镛D(zhuǎn)轉(zhuǎn)。袁富魁心里倒是愿意常來常往，但嘴上卻說，我怕來得勤了耽誤你做生意。陶米說，你往這里一站，我生意就會越來越紅火，麻煩事就不會找上門。陶米一邊忙手里的活，一邊接著剛才的話題說，原先，我在興盛街開著門頭。興盛街的人氣其實(shí)比這邊旺，當(dāng)然，這邊也不錯。但是興盛街那邊麻煩事不少。我是聽一個朋友介紹，說你這邊正有一間門頭要出租，我就慕名來了。朋友說，你人很豪爽，賃了你的房子，只要每月按時交納房租，其他就萬事大吉了。袁富魁聽明白了，他給陶米打包票：“這個你放心，你賃我房子，別的我不敢說，保證賺個素凈。別管什么身上畫龍畫蛇的，我都給你轟走。”陶米用俏麗的眼睛崇拜地看著他。
一來二去，袁富魁就跟陶米熟悉了。袁富魁的褲子舊了，陶米就建議他：“袁大哥，你該做條新褲子了。”袁富魁說，那就請你給做一條吧。陶米就幫著他選布料，然后給他量尺寸。陶米先量腰圍，她站在袁富魁胸前，讓袁富魁舉起胳膊。袁富魁乖乖將胳膊舉過頭。陶米仰起臉，笑了，說，又不是讓你投降，不用舉那么高。袁富魁稍稍往下垂了一點(diǎn)，他不敢垂太多，他怕他的手臂接觸到陶米的頭發(fā)。陶米雙臂環(huán)住他的腰，企圖將軟尺的頭從右手交到左手，但交接得不順利。陶米的臉貼著袁富魁的胸口，驚訝道：“袁老板，你的腰真粗，像棵大樹。”陶米對他的稱謂始終混亂，一會兒大哥，一會兒老板。袁富魁給她糾正過。袁富魁說，我算什么老板，我不過有幾間門面房吧了，在舊社會，我這叫吃瓦片，沒出息。陶米說，你這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我想吃，還吃不上呢。袁富魁聽得心里暖暖的。
陶米終于將軟尺遞到了左手上。袁富魁倒是希望她多磨蹭一會兒。
量完腿長，陶米往本子上記錄，她說，袁大哥你可真高，你一米八幾？袁富魁趕緊糾正：“那有八幾，光腳量，一米七九。”陶米說，一米七九也算是高了。袁富魁說，七九可不算高，你看現(xiàn)在的孩子，拉出一個來就一米八幾。陶米說，這代孩子吃什么長大的，你們那時候吃什么長大的，在你們那一茬兒人當(dāng)中，你絕對是高人一等。袁富魁笑著說，陶米真會說話，你凈揀著讓人高興的話說。陶米說，實(shí)事求是嗎。
褲子很快就做好了，陶米很忐忑的樣子，怕袁富魁穿著不合適。袁富魁從布簾后面換好褲子出來，陶米一下放心了。但她還是期許地望著袁富魁，問，怎么樣？袁富魁心滿意足，說，我從來沒穿過這么合身的褲子。陶米說，你滿意就好。陶米接著說，說起來，褲子是最重要的，也是最不好裁剪的，瘦了，看上去苗條可體，但穿著不舒服。肥了，倒是無拘無束了，但不好看。袁富魁連聲稱道，是的是的，你說得太精辟了。袁富魁悉數(shù)把錢給陶米。陶米說，算了吧。袁富魁不容更改地說，那可不行，你做的是買賣，咱一是一二是二。
隨著交往的深入，袁富魁和陶米都打聽到對方一些基本情況。袁富魁知道了陶米的家在四川萬縣農(nóng)村，她今年三十歲，結(jié)過一次婚，但沒有生過孩子。他的丈夫嗜酒嗜賭如命，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五年，費(fèi)盡波折才離了婚，怕他再糾纏，她才遠(yuǎn)赴他鄉(xiāng)。袁富魁曾經(jīng)試探過陶米，陶米，你覺得我們這里的男人怎么樣？如果還看得上眼，我?guī)兔o你介紹一個。陶米說，你勸別人找一個，你怎么不找一個呢？袁富魁嘆口氣，說，我讓女人嚇怕了，不想再找了。陶米噗嗤笑了，說，你一個武高武大的大男人，還怕女人？袁富魁無奈地說，我不騙你，我真怕。我不怕男人，男人手里舉著刀我也不怕，但我真的怕女人，你說這女人吧，打，打不得，我第一個老婆，我一巴掌過去，耳朵聾了一只。吵，也吵不得，我第二個老婆，我們吵了無數(shù)次架，每次都是我輸，每次都是我錯。陶米沉吟了一會兒，說，也許再找一個，她不跟你打，也不跟你吵呢。袁富魁說，一個鍋里吃飯，難免鍋勺碰鍋沿，哪有不吵架的。陶米說，你說的有道理，夫妻在一起過日子，不可能不拌嘴，其實(shí)拌嘴也不要緊，過后捋一捋，是誰的錯，就承認(rèn)個錯誤，一張紙掀過去。袁富魁搖搖頭，說，就怕是捋不清呀。陶米用好朋友的口氣說，好，你不找我也不找，我陪著你。袁富魁覺得心底里忽然燃起一撮小火苗。他知道，這撮小火苗，是陶米給點(diǎn)著的。
陶米找各種理由造訪袁富魁的家。每回來，陶米都帶一盒香煙一包瓜子來。她先裝作不經(jīng)意地幫袁富魁打掃一下環(huán)境衛(wèi)生，然后坐下來說話，陶米嗑瓜子，袁富魁抽煙。電視開著，但打到了靜音。這種氛圍像干燥的陽春天，袁富魁聽見自己的腹內(nèi)在劈劈啪啪地燃燒。
終于，在袁富魁生日這天，他腹中的烈火沖出了嘴巴。袁富魁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過生日了，他也不知道陶米是怎么知道了他的生日。陶米早早就來了，給袁富魁買了白酒，給自己準(zhǔn)備了紅酒。喝過紅酒的陶米就像一朵桃花。袁富魁說，陶米，以后你就不用交房租了。陶米裝作不懂，問，老板，為什么？袁富魁說，往后，另兩家的房租也有你來收。陶米繼續(xù)裝傻，說，你要提拔我當(dāng)老板助理？袁富魁說，我提拔你當(dāng)老板娘……
婚期確定之后，陶米就忙著準(zhǔn)備這準(zhǔn)備那。陶米一臉的興奮。袁富魁卻想打退堂鼓，他覺得他和陶米年齡懸殊太大，他擔(dān)心婚姻再次失敗。陶米說，全順河街的人都知道我們要結(jié)婚了，你臨陣脫逃，你讓我的臉往哪里擱？袁富魁見陶米一副視死如歸的堅(jiān)定神情，明白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袁富魁愁悶了幾個晚上，想出一個辦法。他找到陶米，誠心誠意地說：“這幾天，我一直在琢磨我的前兩次婚姻。我終于琢磨出結(jié)果了，為什么失敗，就因?yàn)楹芏嗍虑榘l(fā)生之后，沒有及時地記錄，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等你忘得差不多了，就只能任憑一方空口白牙地胡說八道，而我這個人又最容不得別人胡說八道胡攪蠻纏。所以，我們結(jié)婚也可以，但為了不重蹈覆轍，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陶米說，什么條件？袁富魁說：“我們得建立一個記錄本，把我們每天做的事情，說的話，一一記錄在案。這樣，當(dāng)我們因?yàn)槭裁搓惞茸訝�芝麻發(fā)生爭執(zhí)的時候，就翻開記錄本，查一查，白紙黑字，想賴也賴不掉。”陶米有些錯愕地看著袁富魁。袁富魁毫無底氣地說：“你如果不同意，我就不跟你結(jié)這個婚。”陶米說：“把每天說的話做的事都記錄下來，麻不麻煩？”袁富魁說：“生活不能怕麻煩。”陶米說：“要記你記，我可沒這閑心。”袁富魁說：“這個不用你操心。”陶米說：“這樣也好，下去幾年，當(dāng)日記翻翻，也挺有意義。”
新婚之夜，送走客人，袁富魁想打開記錄本記下這一天的所作所為。陶米拿眼勾他：“你不想那個？”袁富魁合上本子，說，我怎么不想。說著，抱起陶米進(jìn)了臥室。
忙活完，袁富魁本想爬起來完成第一天的記錄，但最終沒有掙脫溫柔鄉(xiāng)的誘惑。他躺在床上，摟著陶米，無限沉醉。
一連幾天，袁富魁都沉浸在幸福之中，記錄本上仍空空如也。
這天，陶米教育袁富魁，說以后你可要少喝酒，結(jié)婚那天你喝了至少一斤。袁富魁想了想，說，沒那么多吧，我覺得最多半斤。陶米說，一定是你記錯了。袁富魁后悔不迭，后悔因?yàn)閼卸瑁瑳]有記錄下那天的情況。
亡羊補(bǔ)牢。袁富魁真的開始記錄了。因?yàn)槭堑谝淮螌�，不熟練，更因�(yàn)椴攀鑼W(xué)淺，等他寫完最后一個字，已是晚上十一點(diǎn)了。陶米坐在床頭上穿著睡衣等他。他把記錄本捧給陶米，不好意思地說：“寫的不好。請過目。”陶米好奇地接過記錄本：“我看看你都寫了些什么。”陶米就著床頭燈，邊看邊讀出聲：“今天早晨六點(diǎn)鐘，我先醒了，我推了推陶米，我說，咱起床吧。陶米說，我再睡一會兒。我沒管陶米，就起來了，到客廳里點(diǎn)上香煙抽煙。陶米在臥室里喊，嗆死人了。我嚇得趕緊躲到了陽臺上。抽完這一支，我沒再繼續(xù)抽。大約六點(diǎn)半，陶米起來了，她洗把手，開始做飯……”陶米咯咯地笑了，“你記的是流水帳。記這個有什么意義。”袁富魁說，意義大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袁富魁遞過筆去，“簽字吧。”陶米一愣：“簽字？”袁富魁說，對，如果情況屬實(shí)你就寫情況屬實(shí)，然后寫上你的名字。陶米問：“有這個必要？”袁富魁說，太有這個必要了。陶米接過筆，笑著寫上：“情況屬實(shí)，陶米。”陶米把記錄本還給袁富魁，“我怎么覺得像小孩過家家？”袁富魁說：“兩口子在一起過日子可不就是過家家。”
袁富魁的記錄終于派上了用場，這天，陶米數(shù)落袁富魁抽煙太兇：“不是心疼那幾個錢，主要是為你身體好。你說，你一天到晚抽個不停，身體能受得了。”袁富魁說，我抽得不多呀。陶米說，早晨起床那一會兒你就連著三四支，還叫不多。袁富魁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他抑制住激動的心情，找出筆記本，打開，舉到陶米面前，用粗大的手指指著：“看這一天，寫的清清楚楚，我只抽了一支。再看這一天，也是抽了一支。還有……還有……”面對白紙黑字，以及自己的簽名，陶米只得承認(rèn)：“我記錯了，我冤枉你了。”
袁富魁終于嘗到了勝利的滋味。從此，記錄起來更加認(rèn)真，更加刻苦。兩個人每當(dāng)因?yàn)檫^去的事情發(fā)生爭執(zhí)時，袁富魁就拿出記錄本查看。如果證明是陶米錯了，陶米就道歉。如果是袁富魁錯了，袁富魁就道歉。兩個人道歉的比例差不多。陶米沒太把百分之五十的勝利放在心上，袁富魁卻對自己只有百分之五十的錯誤心滿意足，不，簡直是心花怒放。因?yàn)椋谇皟扇纹拮幽抢�，他可是百分之百的錯誤。
后來，他們生了一個女孩。乳名叫甜甜。
袁富魁照例每天寫記錄，寫完，呈給陶米看。甜甜的到來，使陶米放寬了對記錄內(nèi)容的審查。她臉上漾著幸福的笑容，接過筆記本，一目十行，然后非常熟練地簽上：“情況屬實(shí)。陶米。”
甜甜四歲時，送了幼兒園，早晨送，下午接，中午在園里吃飯。接送由袁富魁負(fù)責(zé)。陶米將沿街的三間門頭打通，開了一家像模像樣的品牌服裝店。因?yàn)樘彰走^去就是做衣服的，有眼光，進(jìn)的貨都流行，她又會說話，生意非�；鸺t，比原先光對外出租的收益翻了好幾倍。
袁富魁先是喜在臉上，后又嫉在心里。三十四歲的陶米迎來了第二春，她越來越會打扮，越來越喜歡打扮，人也越來越豐韻越來越動人。尤其是來了客人，她一雙高跟鞋噠噠地敲著地面磚迎上，噠噠地引領(lǐng)著客人走來走去。那噠噠聲，時而激越，時而舒緩，像一首動聽的樂曲。有個�？途徒o陶米的服裝店總結(jié)了三好：“服裝好，人好，噠噠聲好。”
袁富魁送完甜甜回來，就在店周圍逡巡，他發(fā)現(xiàn)有些男人進(jìn)去不是買衣服，而是看陶米。陶米給他們介紹衣服，他們不看衣服，而是看陶米的臉。遇到這種情況，袁富魁就進(jìn)去攪局。袁富魁大聲嚷嚷：“老板娘，這條褲子怎么賣？什么材料的？拿下來讓我看看。”陶米不理睬他，繼續(xù)跟剛才的顧客溝通。袁富魁提高了嗓門：“怎么著？嫌我是老頭子，不歡迎？”客人覺得氛圍不對，沖陶米笑笑，說：“我改天再來。”走了。陶米沒好氣地把袁富魁推到角落，低聲說：“對，我們是中青年時裝店，不歡迎老頭子。”袁富魁立刻咬牙切齒地說：“好，你開始嫌我老了。”袁富魁氣咻咻地走了。
這天，陶米打烊后，格外給袁富魁買了他愛吃的佳肴。在飯桌上，陶米誠懇地向袁富魁道歉：“白天在店里我那樣說你不對，我那是說氣話。老公，你一點(diǎn)也不老。”袁富魁氣消了大半，但仍有情緒，他說：“你說的沒錯，我老了，已經(jīng)五十五了。”陶米說：“五十五，下山虎。”陶米怕女兒聽見，她將嘴唇貼到袁富魁耳朵上，“你還是一只猛虎，每回干那事，你都如狼似虎的。”袁富魁的心里這才好受了些。這天夜里，袁富魁跟陶米做完那事，卻有了懷疑。他有些疲憊地仰躺著，問陶米：“你真覺得我還如狼似虎？”陶米說，那當(dāng)然。袁富魁說：“你撒謊。”陶米說我沒撒謊。袁富魁執(zhí)拗地說：“不，你就是撒謊。”陶米想睡覺，不想跟他糾纏，便說：“是，我撒謊。”袁富魁骨碌爬起來，開燈，找出記錄本。陶米問，你要干嗎？袁富魁說，還能干嗎，我要把你今天晚上撒謊的這條錯誤寫下來。陶米嘟噥了一句。袁富魁寫完，讓陶米簽字。陶米氣得用被子蒙住頭，不簽。袁富魁呼地把被子拽開。陶米急了：“兩口子的這種事你也好意思往上寫，還讓我簽字，我沒臉往上簽。”陶米扯過被子，再次把頭蒙上。袁富魁鍥而不舍地給她掀開。一直折騰到過夜，陶米已是筋疲力盡。萬般無奈，她拿起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她默默地躺倒，蒙上被子，無聲地流眼淚。
袁富魁比過去更加刻苦地在記錄本上做著記錄。陶米仍然跟他賭著氣，她看也不看，就寫上自己的名字。袁富魁說，你怎么看一下？陶米說，我累了一天，不想再費(fèi)心思。
除了往本子上變本加厲地寫記錄，袁富魁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他就像曬干了的炮仗，一點(diǎn)就響。他跟人下棋，只能贏，不能輸。他贏了，就唱京劇，唱黃梅戲，甚至唱流行歌曲。人家贏了，卻不能唱。一唱，他就急：“哼哼嘛，圈里的豬才哼哼呢。”他仍然不允許別人悔棋，但情況有了些變化——魏老四悔棋，他一聲斷喝：“放回去，麻桿。”魏老四外號麻桿。魏老四按住棋子。袁富魁輕蔑地哼了一聲：“怎么，還得讓我親自動手。”他抓住魏老四的手腕子，用力，再用力。魏老四的手竟巋然不動。周圍的人開始起哄：“老袁老了，老袁不行了。”“老袁讓他的小媳婦掏空了。”袁富魁不服輸，他松開手，虎視眈眈地看著魏老四：“呀呵，長能耐了。有本事跟我掰手腕。”掰手腕是袁富魁的強(qiáng)項(xiàng)，無論在順河街還是原先在廠里，那都是打遍天下無敵手。魏老四猶豫不決。大伙慫恿他：“麻桿你怕么，老袁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老袁了。”魏老四得了鼓舞，勇敢地擼起袖子。兩雙手絞在一起。大約僵持了十幾秒，只聽“喀吧”一聲脆響，就見袁富魁渾身過電似地抖了一下。魏老四啪地把袁富魁的手腕壓在了棋桌上。魏老四振臂高呼：“我贏了。”袁富魁疼得臉上肌肉直抽抽。魏老四發(fā)現(xiàn)不對勁，問：“怎么了，老袁？”大伙說：“還能怎樣，八成是胳膊折了。”
大伙簇?fù)碇豢チ酸t(yī)院。果然是小臂骨折。大夫給袁富魁的小臂上了石膏。
因?yàn)閭擞冶郏瑳]法寫字，袁富魁就讓陶米代筆，他口授。陶米極不情愿地捏著筆。袁富魁說：“今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陶米依然捏著筆。袁富魁急了，“我說一句你寫一句，怎么不動筆？”陶米說：“這就寫呀？”袁富魁點(diǎn)點(diǎn)頭，清清嗓，用非常緩慢的語速，說：“今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陶米說，我這次骨折是因?yàn)槲也环显斐傻摹？墒牵蟼�月，她還說我是下山虎，壯得狠。這才幾天，她又說我老了，她這是不是兩面三刀，是不是胡言亂語？當(dāng)然是兩面三刀，當(dāng)然是胡言亂語。”陶米把筆重重地摔在桌上，據(jù)理力爭：“我怎么胡言亂語了，醫(yī)生就這樣說的嘛，老年人骨質(zhì)疏松，容易骨折，不適合做劇烈運(yùn)動。”袁富魁用他腫脹的右手使勁敲著桌子：“放屁，誰是老年人？”陶米心疼他的手，說：“小心你的手。”袁富魁越發(fā)使勁地敲著桌子：“頭掉了碗大的疤，這點(diǎn)傷算什么。”陶米趕緊妥協(xié)：“好，你不是老年人，你是中年人，是我胡言亂語。”袁富魁停止敲擊：“你承認(rèn)錯誤就好。”……
袁富魁傷了手臂，接送甜甜的活也落到了陶米身上。白天忙一天，回家還要寫記錄，陶米終于忍無可忍地爆發(fā)了，她嘩嘩地翻著記錄本：“袁富魁，你自己看看，你都記了些什么，一頁一頁，全都是我的錯，我這說錯了，我那說錯了，我這做錯了，我那做錯了。袁富魁，我就納悶了，怎么滿紙都是我的錯？”袁富魁說：“怎么，你想抵賴？上面可都有你的簽名。”陶米刷刷刷，將記錄本撕了個稀爛：“簽名，簽名，每次不都是你逼著簽？！”陶米躲進(jìn)孩子的臥室，將門反鎖。
第二天早晨，陶米起床后忙著打發(fā)甜甜去上學(xué)。甜甜已經(jīng)上小學(xué)四年級了，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袁富魁舉著記錄本在陶米面前晃了晃，說：“我用了一宿的工夫又把它粘好了。”袁富魁顯得很得意，仿佛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陶米用又氣憤又憐憫的復(fù)雜神情看著袁富魁：“你覺得這樣做有意義嗎？你以為記滿了我的錯，你就高高在上了？”袁富魁說：“我沒想高高在上，我只想分清楚，到底是誰的錯。”陶米說：“夫妻之間，整天柴米油鹽醬醋茶，吃喝拉撒，能分得清嗎？分清了又有什么意義？”袁富魁說：“意義大了，等到，等到有一天，我們，我們分手了，根據(jù)這上面的記錄，就能分清是誰的責(zé)任。”陶米嚴(yán)肅地說：“袁富魁，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是想跟你過一輩子。所以，我鄭重地警告你，往后不允許再說這樣的話。”說完，陶米牽著甜甜走了。
袁富魁傷愈之后，到街上溜達(dá)，遇見了小三。小三嬉皮笑臉地說：“大叔，聽說你跟魏老四掰手腕把胳膊掰斷了。”袁富魁說：“不是跟魏老四，是跟你娘。我掰你娘的大腿，用勁太狠，掰斷了。”小三想發(fā)作，但忍下了，他說：“我前些天聽到一段順口溜，說老年人的，我覺得用你身上很合適。那段順口溜是這么說的——‘以前，生吃牛肉不用切，現(xiàn)在只能吃點(diǎn)豆腐和牛血。以前，一宿三回不用歇，現(xiàn)在只能擰成麻花往里掖。’大叔，現(xiàn)在你跟我小嬸子干事，是不是也得擰成麻花往里掖？”小三說完，扭臉就走。袁富魁從人行道上摳起一塊地板磚，喊了聲：“小子，別走。”追上去，照著小三的腦袋拍了下去。
小三從醫(yī)院里出來，糾集幾個哥們，把陶米的服裝店門窗砸了。后來，經(jīng)過街道居委會調(diào)解，兩邊才平息下來。
陶米沒埋怨袁富魁，她知道她現(xiàn)在不能開口說話，一開口，他準(zhǔn)能抓住她的話柄。她找人重新裝修店鋪。袁富魁對陶米說，別開服裝店了，操心費(fèi)力的，不如將門頭全部租賃出去，咱們光等著收錢。陶米堅(jiān)決不同意，陶米說：“全都租出去倒省事，但來錢少。往后咱們用錢的地方多了，孩子上學(xué)，成家。再說，人不能閑著沒事干。”袁富魁說：“你說我整天閑著沒事干？”陶米說：“我沒說你，你哪里閑著來，你每天要接孩子。”袁富魁說：“反正我不想讓你干了。”
店面裝修好之后重新開張。但第二天卷簾門的鎖孔就讓人用強(qiáng)力膠給堵住了。陶米懷疑是小三。她沒有聲張，找來開鎖的，換了鎖芯，并請人在門口安裝了攝像頭。
過了沒三天，鎖孔又被堵了。陶米調(diào)出錄像，一看，驚呆了——堵鎖孔的人竟然是袁富魁。
陶米明白，她該坐下來跟袁富魁好好談?wù)劻恕?br />
她開門見山，直接問袁富魁：“為什么堵鎖孔？”袁富魁一驚，一愣。陶米鐵青著臉，袁富魁相信陶米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只得實(shí)話實(shí)說：“我不想讓你再開店。我怕你讓人給勾引走了。”陶米握住袁富魁的手：“老公，相信我，我后半輩子只屬于你。你不要胡思亂想，咱們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好不好？”袁富魁說：“你讓我怎么相信你？你越來越漂亮，我越來越老。”陶米定定地望著袁富魁的手。袁富魁的手上燃著一只煙。陶米凄哀地說：“你在我臉上烙個疤，我就不漂亮了。”陶米突然抓住袁富魁的手向自己的臉上拉。袁富魁猛得抽回去：“這是干什么！我又沒瘋，我怎么舍得烙你的臉？”
不久，袁富魁真的瘋了。酒后，他拿著燃燒的煙頭朝陶米臉上戳過去，幸虧陶米躲閃及時，煙頭只是戳進(jìn)頭發(fā)，灼傷了一點(diǎn)頭皮。袁富魁當(dāng)即后悔，他大喊：“快到水龍頭上澆水。”陶米跑進(jìn)衛(wèi)生間，對著水龍頭往頭上淋水。袁富魁跟過來，撲通跪下。陶米不理他。袁富魁重新點(diǎn)燃一支煙，猛吸幾口，然后把煙頭摁到了自己頭上。陶米關(guān)掉水龍頭，見袁富魁這樣自虐，她端起一盆水，潑到他頭上。她聲嘶力竭地嚎道：“這是干什么？！”
很快到了學(xué)生放暑假。陶米帶上甜甜要回四川看望父母。陶米的弟弟打電話來，說母親生了場病，非常想念她。打電話時袁富魁在旁邊。陶米當(dāng)時就流下了眼淚。
袁富魁也想跟著去。陶米堅(jiān)決不讓。她說，她想借著這次回四川，好好調(diào)節(jié)一下心情。她建議袁富魁利用她回四川這段時間去看看醫(yī)生。袁富魁不明白：“看醫(yī)生，我什么�。�”陶米說：“心病。”
陶米帶著甜甜走了。袁富魁把她們送到車站。望著陶米的背影和甜甜上下躥動的辮子，袁富魁失落到了極點(diǎn)，他擔(dān)心她們會一去不復(fù)返。
袁富魁沒有回家，他直奔長途汽車站，坐上了去省城的客車。他想去省城的醫(yī)院看看，他想，省里的醫(yī)生水平肯定高。還有，那里也不會碰到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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