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4月30號，高陽和菊花約好了在菊花家親戚家見面，其實是雙方親戚互相約好了，然后分頭知會高陽和菊花，讓他們到菊花親戚家“先見個面”。他們都住在泰來鎮(zhèn)，又都是 “念下書”的人，分踞在鎮(zhèn)子?xùn)|西兩頭，一年到頭難得見一面，即使見了，也不會料到有一天會有一根看不見的繩繩要把他們往一搭里拴。盡管他們各自都需要這截軟綿綿又硬生生的繩子，但面子上，他們又不愿接受這種不明究里胡亂搭線的拴，這全是他們念進肚子里的書在作祟，讀書讓他們心氣呼啦一下長了老高，似乎在婚事上如果再按鄉(xiāng)里的舊俗來“規(guī)范”自己，他們念到肚里的書果真就如鄉(xiāng)鄰們說的“白念了”。高陽在婚事上推三阻四，菊花同樣在婚事上挑肥揀瘦，他們分頭在泰來鎮(zhèn)東西兩頭抵死和舊俗對抗。在曠日持久的對抗中，他們心也高了，氣也傲了，擇偶成婚的標準越來越嚴苛，簡直就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他們的年齡卻不知不覺地變大了，臉上也有了褶子，雖然有大學(xué)生的金字招牌，行情卻越來越不被看好，被世情毫不容情地剩了下來，成了傳說中的剩男剩女。這既出乎他們自己的預(yù)料，也背離了雙方老人甚至眾多鄉(xiāng)鄰對上學(xué)掙前程的最初判斷。他們不急，急的兩家老人和親戚，熱心的鄰居們也跟著急。
泰來鎮(zhèn)在縣城東南頭，地廣人稀，土地沙化現(xiàn)象嚴重。早年風(fēng)大沙多，又常年干旱少雨，農(nóng)田里刨不出什么像樣的玩意，一年到頭都熬煎在地里，日子還過得緊巴巴的，看不到一絲希望。泰來鎮(zhèn)人活得灰頭土臉，整個泰來鎮(zhèn)也死氣沉沉沒一點生氣。那時大家最宏偉的理想就是能供出幾個學(xué)生，讓兒女上城里吃“公家飯”，“月月有個麥子黃”，這是鄉(xiāng)村人最提氣的事了。高陽和菊花之前，已經(jīng)有很多泰來鎮(zhèn)農(nóng)家弟子通過讀書，換來了“功名”，有了又體面又穩(wěn)妥的工作，他們家里也跟著沾了光，人前人后洋氣得不成。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高陽和菊花到底沒有辜負家里的期望，也先后考上了學(xué)，但情況有變，國家不再包分配，鐵飯碗變成了泥飯碗，甚至連一只泥飯碗也捧不穩(wěn)當(dāng)，先前考學(xué)的那股興奮勁忽然間暗淡了，那種光彩的醺醺感也倏忽不見了。高陽和菊花先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地在外地打了幾年工，又先后厭倦了那種日子，錯前錯后地回了家。
就在高陽和菊花在省城念大學(xué)的那幾年，泰來鎮(zhèn)開始引黃灌溉，并且開始試種一種紫皮番薯。也是合該泰來人揚眉吐氣，這種紫皮番薯因泰來土質(zhì)松軟，個長得很大，又沙又甜，據(jù)說還含有多種人體必需的微量元素，賣相也好。一時成了全縣甚至全省的名牌，上門搶購者絡(luò)繹不絕。泰來鎮(zhèn)番薯年年豐收，年年高產(chǎn)，卻仍滿足不了市場的需要，經(jīng)常有販子乘興而來敗興而去。泰來人因了紫皮番薯揚眉吐氣，光景眼看著一天天好了起來，成了遠近聞名的“好地界”，好多“公家人”也想到泰來安家落戶。泰來人仍恪守早出晚歸的習(xí)慣，除了務(wù)弄農(nóng)田的營生，還要“研究”紫皮番薯的生產(chǎn)、包裝、流通、銷售，有人硬生生地把紫皮番薯和現(xiàn)代營養(yǎng)學(xué)、養(yǎng)生學(xué)扯上關(guān)系，有人上躥下跳地想要拓展紫皮番薯的國內(nèi)外市場，有人就地辦起了加工廠，把番薯做成小包裝速食品，還有人想成立專門的紫皮番薯公司，把整個泰來鎮(zhèn)的紫皮番薯集中起來，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一銷售，形成產(chǎn)供銷一體化的紫皮番薯產(chǎn)業(yè)鏈，光大紫皮番薯，揚名泰來鎮(zhèn)。泰來人的農(nóng)閑時光也安排得緊緊當(dāng)當(dāng)，跳廣場舞者有之，打麻將者有之，喝酒娛樂者有之，外出考察旅游的也大有人在。一句話，現(xiàn)在泰來人的光陰好了，這些土包子呼啦一下成了人精，腦子里鉆滿了形色各異的見識和各種各樣的“經(jīng)”，時興得很。讓人又羨慕又氣惱。
當(dāng)然了，泰來鎮(zhèn)說到底還是一個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基礎(chǔ)的鄉(xiāng)村，并不是忘憂國，她也有許多難捱的疼痛和憂愁，比如高陽這個念書念壞了腦殼的活寶，現(xiàn)在真真格格成了家里的愁。大愁！
高陽正在番薯地里轟麻雀的時候，接到了父親要他去秀水村相親的緊急通知，刻不容緩。高陽眉頭皺了一下，隨即給父親解釋說現(xiàn)在番薯就到開花揚粉的時候，不能讓雀兒在這節(jié)骨眼上給禍害了。再說頭幾次都說是高中生，卻啥啥也不懂，找那樣的會影響下一代智力……
父親打斷高陽，你少扯那些閑淡——頭幾次還不是看人家姑娘是個過日子的主，尋思著好歹給你盤弄個家，好好過日子才是正主意，沒想你個驢日下的半路上把人家閨女給撂下，餿屁不放一個掉頭就走。要是你不耍驢脾氣，現(xiàn)在老子都抱上孫子了！
我知道你就這個心思，可結(jié)婚是我一輩子的大事，總得我點頭同意。胡亂介紹個沒文化的，我就給毀了。我反正就這樣了，毀了也就毀了，可是您的孫子……這套說詞高陽這些年反復(fù)使用，已經(jīng)熟能生巧，屢試不爽。
電話那頭的父親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你快給老子閉嘴！前些年，你嫌棄了張嫌棄了李，不是說人家沒文化，就是嫌人家長得丑�？墒沁@次你玉花嬸給你尋下的這個姑娘，要相貌有相貌，要人品有人品，論文化，你還差人家一截呢。
趕緊的，你必須去！父親態(tài)度強硬，就算這20畝紫皮番薯全瞎了你也得去。
母親隨后也來電話好言勸慰，說成不成先去看看，如果高陽真的看不上，也沒人硬把他們往一搭里拴。
高陽沒辦法，只能聽從。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六點，高陽到家時已是五點半。簡單收拾收拾，高陽跨上摩托就向秀水村沖去。他是個守時的人，在過去三十來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遲到這事從來和他無關(guān)。
秀水路口發(fā)生了一起車禍，交警、急救人員先后趕到了現(xiàn)場，過路的車輛已經(jīng)排起了長龍，圍觀的人群更是密密麻麻，像書里說的那樣，“連只蒼蠅也飛不過去”。過路無望，高陽只好停下站在路邊等。此時雖還未交夏，可天氣已然火熱，高陽不住地拿手扇涼。
被堵車輛中有幾輛拉蜂車，蜜蜂不斷從蜂箱里鉆出來，一時沒了拘束，蜜蜂歡快地飛向四處，再也收束不住的樣子。
養(yǎng)蜂人突出奇招，在睽睽眾目下脫得赤條條的，嘴里高一聲低一聲地吟唱起來，單人們又聽不清他唱的什么。也是怪，那些剛剛逃離養(yǎng)蜂人管束的蜜蜂，像是聽到了緊急集合令，又呼啦一下集中到養(yǎng)蜂人身上，瞬間給養(yǎng)蜂人穿上一件蜂衣。眾人的目光給吸引過去了一些，事故現(xiàn)場也已勘驗完畢，急救車和警車先后哇啦哇啦怪叫著離開。
忽然，人群中有人被蟄，人們驚叫著散開。
好歹有條縫可以騎過去，約定時間已到，高陽來不及多想，一腳油門就上路了。哪知一知蜜蜂撞進了衣領(lǐng)，在高陽胸脯上游走掙扎了少許時間，終于失去耐心，狠狠蟄了高陽一下。高陽忍著疼，一手掌車一手遮擋、驅(qū)趕越來越多的蜜蜂。卻不料，更多的蜜蜂瘋了一樣向他撲來，蜜蜂行動干脆利落，落到高陽身上就蟄，高陽躲無可躲。
高陽永遠無法說得清，這天他被蜜蜂蟄了多少下。當(dāng)他一臉烏青，哼哼嘰嘰地出現(xiàn)在菊花親戚家門口時，他真想回頭跑掉。但一想起父親滿頭的白發(fā)和母親耽耽的目光，他又遲疑了，硬著頭皮敲開了院門。
這是一個因紫皮番薯得福的富裕之家，院里有一方不小的菜園，一半種菜，一半栽花，花和菜在落日的余暉里俱是一派喜慶模樣。院里還有一個巨大的車庫，影影綽綽擠滿了各樣農(nóng)機和車。像所有泰來人家一樣，這家院里的紫皮番薯也堆積如山，一股濃烈的番薯清香搶天撲地地涌進口鼻，盡是甜膩的味道。
高陽本是個大眼睛的帥小伙，現(xiàn)在只能瞇縫著兩眼向前摸索。一排房子都亮著燈，他不知道該去哪間屋子見那個被父親描述得才色俱佳的名叫菊花的姑娘。躊躇間，院門咣當(dāng)一響，一個比高陽小不了多少的小伙抱頭跑了進來，邊跑邊帶著哭腔喊：“媽，快把紫藥水拿來！”
屋門嘭嘭打開了幾扇，擁出一群男男女女，驚慌失措地跑向那小伙。就這樣，高陽和那小伙一起進了這戶人家的堂屋。
小伙委屈得直像掉淚：“媽，我讓蜜蜂給蟄了！”
這家人立刻慌了神，拿紫藥水在小伙臉上一頓亂抹，完了才發(fā)現(xiàn)屋里還有一個給蟄得更厲害的，以為是小伙一伙的，也不問情由，跟著七手八腳一頓亂抹。等大家稍稍安定，高陽看到屋角一長發(fā)女孩坐著看書，似乎從來未被驚擾。
高陽微微欠身，囁嚅道：“我是豁嶼村的高陽，是玉花嬸讓我來的。”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唰啦一下集中到高陽身上，屋角那長發(fā)女孩也把書擱到條幾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后偏頭看了高陽一下，很是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
也就那么一下，高陽內(nèi)心忽地柔軟了，有了坐下來“聊一聊”的沖動。
菊花果如父親敘說的那樣，才色俱佳。菊花其人生得清麗淑雅，說話嗡聲軟氣，但有一種不容忽視的穿透力。像高陽一樣，她也是心氣極高的人，曾經(jīng)有過一次山盟海誓的愛情，但后來，他們終究又因不得已的原因分了手。從此，每有姻緣上門，菊花首先要考量的是，對方和她的初戀哪個更優(yōu)秀？對比的結(jié)果總是讓人失望，初戀在這無聲的角逐種總是輕松勝出，不費吹灰之力。菊花更愿意把自己的情思交付給書籍，書里有她向往的種種美好。很多時候，她還會把自己的心思寫在她那本精美的筆記本里，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拿出來一遍一遍地看，直到看得淚流滿面。這眼淚其實不是哀傷，反倒有滿滿的喜悅在里頭。當(dāng)然，這些是不方便給高陽細細訴說的。
高陽也給菊花說了自己很多事，菊花不住地咯咯笑，仿佛高陽是個講笑話的高手。高陽清楚自己此刻的尊容，說話的時候常常要別過臉去。菊花倒也不在意，打趣說那輛蜂車來的真不是時候，一下子蟄到兩個相親的人，一個慘遭毀容，一個意外美容，說完她還詩意地吟誦了席慕蓉的名句：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但此刻的高陽，非但不美麗，簡直有點狼狽。
菊花的表弟李青春，也就是那個在高陽身后進了這個院子的年輕小伙，這天也由媒人安排，準備去城里相親，對方據(jù)說也是個大學(xué)生。不想李青春到路口等車沒等到，興頭十足地湊到養(yǎng)蜂人跟前看他奇怪的招蜂術(shù)，沒等他過足癮頭，就給蜜蜂在腮幫上一左一右各蟄了一下，他立刻取消了相親行動，大呼小叫地跑回家。菊花沒有去安慰表弟，反倒說這樣剛好把他塌癟的腮幫給找齊了，有養(yǎng)顏效果！菊花甚至還夸張地拿手輕輕在李青春臉上拍了拍：“這樣一來帥多了�。�”
說實話，單憑見面這么一小會的印象，高陽還是很喜歡這個叫著一個俗名，卻又有些脫俗的姑娘，菊花。但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過了熱烈表達的年紀，似乎不合適再用年輕人的方式向她透露出這層喜歡，他努力克制著。這在菊花看來，難免有些木訥，盡管她也欣賞高陽的那份多少有點傻氣的沉穩(wěn)、中規(guī)中矩的憨樸。她也已經(jīng)不小，她已經(jīng)習(xí)慣用委婉的語言表達自己的喜好或者想法。高陽說泰來現(xiàn)在的光景擱以前打死也不敢想，他再也不去找什么工作，就打算把承包的20畝番薯種好，然后想法把品種再改良改良，家里的光景就不會差到哪去。他還說長期種番薯，對自然環(huán)境有損害，番薯的品質(zhì)也會下降，所以必須趕在最壞的結(jié)果到來之前，想出泰來人另外的出路。高陽的話讓菊花略略吃了一驚，她抬頭看了看他烏青腫脹的臉隨后說她以后可能會專門寫詩，用多彩的筆描繪高陽他們的幸福生活，有可能的話，再出本詩集，把泰來人的精神生活也引領(lǐng)到一個新的層面。臨到了，高陽和菊花比賽似的說了些鼓勵的話，好像把相親這事給忘了，他們鼓勵對方一定要努力，爭取早日實現(xiàn)各自的理想。菊花最后給等待結(jié)果的親戚們說：“是個有想法老實人。”但老實這詞，含義模糊了去了，親戚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剛一回家，母親就追著高陽打問他對菊花的看法，高陽給纏得沒法了，才說姑娘不錯，可惜是個花瓶。說完，她立刻意識倒這個表述不對，但為時已晚，說出的話，潑出的水。為了彌補他話頭里的錯，他掏出手機說：“我得趕緊把她的電話存一下。”
五月越來越熱辣的陽光里，高陽一個人在番薯地不規(guī)則的土埂上上下奔跑個不停，奮力驅(qū)趕那些來爭食的雀兒鳥兒。方圓數(shù)十里的泰來人早不種莊稼了，專門做番薯的營生，麻雀、野鴿子、喜鵲、野雞等鳥兒無處覓食，就把目光齊齊對準地里的番薯，不光糟�；ò�，莖葉也吃，甚至連埋在土里的根和還沒長成形的幼果也不放過。要想有個好的收成，就得有專人看護，高陽就是家里的那個“專人”。最近又出來一種像鴿子但又不是鴿子的鳥兒，特別的害人，它不光吃番薯的根莖葉，還喜歡把番薯連根用尖喙拔出來再懶洋洋地享用。
高陽早起后簡單對付幾口就得急匆匆趕到地里，一到地里就來回跑動著轟鳥，雖然折騰得滿頭大汗，可還是顧此失彼，難免有鳥得手的時候。有時，鳥兒受了驚嚇飛得遠一點，高陽才有機會喘口氣。這樣的時候高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菊花，他給她打過幾次電話，說的都是離題萬里的事，如紫皮番薯的營養(yǎng)價值、像鴿子但又不是鴿子的鳥。更多的時候，他拿起電話，翻到那個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號碼，想想，呼啦一下又翻了過去。心里悵悵的，有種說不清的失落，還有種說不出的甜蜜。
不久，菊花那頭傳來喜訊，她那個多少有點娘娘腔的表弟終于修成正果，和前次相親未果的那大學(xué)生定于六月一號完婚，效率之高令人咂舌。高陽快樂地想：一對傻里傻氣的人，一個天真爛漫的日子。菊花邀請高陽去秀水村參加李青春的婚禮。高陽愉快地答應(yīng)了。高陽轟走在地頭盤旋多時的一群像鴿子但又不是鴿子的鳥后，騎車喜滋滋地向秀水村疾馳而去。
李青春的婚禮辦得很氣派，鎮(zhèn)里有頭有臉的人，甚至縣上的一些要人也到了，還請了戲班和縣里最有名的婚慶公司。一對新人拘謹又歡快地向來賓敬酒致謝，輪到菊花高陽這，李青春竟嬉皮笑臉地叫高陽姐夫，高陽怔了一怔，但隨即就滿臉堆笑地送上自己的婚禮祝詞，百年好合！席間菊花主動向高陽說起自己遲遲不來的婚禮，說不一定要排場，但必須浪漫又溫暖，高陽笑笑，卻沒有附和。
在往后的一些日子，高陽和菊花互通過幾次電話，每次都不得要義，但兩人的感情卻在逐漸升溫，高陽越來越喜歡菊花那獨有的“范兒”，菊花對高陽的信賴也越來越多。但是，兩人之間似乎還有一張紙未及捅破，高陽乏術(shù)，菊花無勇。當(dāng)然，借助現(xiàn)代通訊，交流還是無障礙的，他們經(jīng)常會把自己的煩悶、愁苦、快樂、感時傷懷等等情緒傳遞給對方。這樣，喜悅可以蔓延，苦悶得到分解。
真的很好了。
有次菊花來電話說，她寫的那些稿稿被某個編輯看中，決定發(fā)表，并說以后會多多推薦給其他兄弟市縣報刊，甚至更高的平臺。高陽向她熱烈祝賀，說朋友里如果能出個詩人也是無尚的光榮，他會堅定地做她的粉絲。菊花笑得含蓄又夸張。
在高陽的精心看護下，家里的20多畝紫皮番薯顯見得比周遭的長得更歡實，地皮因飽脹已經(jīng)裂開一叢叢可愛的細紋。父親來地里看視過后，十分肯定地說又是一個豐收年。并說這里頭高陽的功勞最是多，等賣了番薯，秋后就能體體面面地給高陽操辦婚事了。
把村里大人娃娃都請來坐席。父親像個戰(zhàn)無不勝的軍事家那樣，大手一揮，信心滿滿地補充說。
高陽低頭擺弄著一叢倒伏的番薯秧，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去年，秀水那里的紫皮番薯顏色已經(jīng)變淡了，價錢也壓得很低，聽說販子還不樂意要呢。”
這是事實！泰來鎮(zhèn)引以為傲的紫皮番薯的品質(zhì)在逐年下降，過度澆灌、胡亂施肥、濫用農(nóng)藥、越來越嚴重的病蟲害都是罪魁，如不及時改正和整治，沒準哪天真就臭大街了。
高陽做的就是這方面的“功課”，他發(fā)現(xiàn)紫皮番薯想要保證其最初的品質(zhì)，最好少澆水，讓番薯在相對干沙的土地里自自然然地生長，不能大規(guī)模使用化肥、農(nóng)藥，更不能像泰來南邊的清鄉(xiāng)人為了讓番薯個頭長得更大，不惜想出針劑催大、嫁接等損招。他還發(fā)現(xiàn)，番薯地里的灰灰草可以抑制病蟲害，他不光在鋤草時對這種草網(wǎng)開一面，甚至還在地頭四周專門栽種了一些灰灰草。他的這個舉動一度成了村里的笑話，但后來鄰居們還是群起而效之。現(xiàn)在，高陽又在琢磨農(nóng)家肥和化肥如何搭配，才能保證番薯有足夠的“源動力”，既能有效提高產(chǎn)量，又能節(jié)約成本、保證質(zhì)量。還有，鳥類已經(jīng)成為番薯的天敵，如何防止鳥類繼續(xù)為害，也是泰來人需要解決的當(dāng)務(wù)之急。
高陽的心思在土地上，而菊花，最最重視的是她的詩文。菊花的詩文接二連三地發(fā)表在本地一些報刊上，已經(jīng)小有名氣，更重要的是，她收獲了更多的信心，她的精神世界先于一直把她當(dāng)作“讀書讀壞了腦袋”的鄉(xiāng)鄰們飽滿了。一開始，菊花每有詩文發(fā)表，她一定會第一時間告訴高陽，讓他分享自己的快樂。后來，這種分享少了，不是因為菊花疏于筆記本上的“耕作”，而是發(fā)表的太多有了“分享疲勞”，她也吃不準這分享于他們尚不明朗的關(guān)系有幾分裨益。
到了秋天，一向干旱少雨的泰來忽然變成個柔弱多淚的姑娘，動不動就淚雨滂沱，一下起來就不知道停歇。泰來多年缺少雨水滋潤的水窖蓄滿了雨水，泰來的農(nóng)田甚至溝渠也是水汪汪一片，泰來浸淫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雨霧中。最早的幾天，相當(dāng)多的泰來人還覺得多下點雨是好事，有了好的墑情，來年定是個豐收年�？汕闆r越來越不妙，連傻子都知道，泰來的命根子——那些紫得像從紫色漿水里打撈除來的番薯，長期浸泡再雨水里會有什么樣的嚴重后果。但在大自然的神力面前，泰來人想不出好的辦法，只能等雨過天晴，等那個屬于泰來人的陽光普照的好日子。
高陽在那場罕見的連陰雨的第二天就病倒了，他迷迷糊糊地睡在泰來人的紫皮番薯的夢想中，與眼前的世界“失聯(lián)”了。
母親哭天搶地地跑來報告說，溝口爆發(fā)山洪，自家連同溝口數(shù)百畝番薯被山洪連根卷走，好多人正在下游水勢平緩的地方打撈泥水種的番薯。
高陽一個激靈醒了過來，跟著說出一句讓父母大失所望的話：“撈也是白撈，不如緩緩吧。”
這一年，泰來的紫皮番薯徹底倒灶，腐爛的番薯扔得到處都是，便宜了那些一直垂涎番薯的鳥兒，但到后來，鳥兒也不稀罕從前這些人見人愛的紫黑疙瘩，特別是那種像鴿子但又不是鴿子的鳥，再到番薯面前，咕咕怪叫兩聲，拍拍翅膀就飛走了。泰來人把好點的番薯揀回去，統(tǒng)統(tǒng)切碎了喂牛喂羊。泰來鎮(zhèn)的番薯事業(yè)慘遭打擊，所有種植戶無一幸免。
菊花在這樣憂傷的時刻，卻突然爆發(fā)出了巨大的創(chuàng)作熱情，由她主筆的長篇報告文學(xué)《大地的疼痛》，詳盡報道了泰來番薯事業(yè)的種種歡欣和疼痛，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菊花于此后參加了公務(wù)員考試，竟一舉通過。
菊花不想“獨吞”自己的快樂，她決定親自照高陽說一說，并在心里決定，如果他能稍微浪漫那么一點點，如果他的情意能適度流淌出來一點，他們在元旦前后就可以把婚事給辦了。
被山洪沖刷過的土地，像一片片碎布，東一片西一片，扔得到處都是。高陽病好以后，一直在給自家土地“療傷”。好容易把土地平整完畢，他又說為了防止以后出現(xiàn)類似情況，必須在溝口打一道壩，于是又沒日沒夜地打攔水壩。菊花找道高陽的時候，高陽正一身泥一身水地在壩頭夯踩，忘我的干勁兒讓人不由生出一點敬意。菊花掩嘴嗤嗤笑，同時在心里想好了下一篇文章的題目，《勞動者最是美麗》。
菊花的笑很是節(jié)制，但隨著高陽跳動節(jié)奏的加大，不由失控了，變成了大笑。
高陽吃了一驚，回頭看到菊花，哇哇大喊著沖下壩頭。
等沖到菊花面前，猛一個急剎車，停住了。菊花仍舊在笑。
這下好了！高陽很滿意自己的“杰作”，拍拍手說：“等過了年，想法搞點水泥，只要幾天工夫，一道堅實的攔水壩就可以做成了，可以保證村里土地不再受洪水的侵害了。”
菊花替高陽拍打著身尚的土，嗔怪道：“你就知道土地啦番薯啦，笨死了。”高陽怕疼似的一下跳開。也就那么一刻，菊花忽然沒了和高陽分享喜悅的勁頭了，她喃喃說：“也沒什么事，就想過來看看你。”
高陽夜笑了，齜出一口白牙，定定望著菊花。
冬天來了又過去，高陽和菊花的事仍沒個著落，仍舊分頭“單著”。又一年春忙時節(jié)，高陽忍痛做出一個決定：再也不能和菊花聯(lián)系了，他們就不是一個道上的車。高陽的夢想在土地上，和風(fēng)、雨、泥、土緊密關(guān)聯(lián)；而菊花，她該呆在一個圣潔的地方，美給更多的人看。有了這個想法，高陽立刻注銷了自己的電話，還有其他菊花可以利用的通訊方式，就地“人間蒸發(fā)”。
菊花開始隔三差五地給高陽打電話，盡管她知道拿已經(jīng)是一個空號，她沒能再見到他，甚至聽不到他的半點消息，她變成一個愛哭的大姑娘，動不動就抹眼淚。這對她的詩文也是一此嚴重殺傷，她氣惱地拍打著電腦屏幕，不住地罵：“壞人、壞人……”仿佛那里正是高陽的藏身之地。
番外一：第一次見面后，菊花家立刻召開緊急家庭會議，一致認定高陽是個可靠的青年，可以考慮接觸，在家庭的巨大攻勢下，菊花嬉笑著說：“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就妥協(xié)這么一次。”屋里頓時響起一片欣慰的歡笑。
番外二：菊花到高陽家找高陽，高陽父母覺得這事能成，興奮得不知道把手放在什么地方好。菊花出門去田里找高陽，老兩口立即動手為他們布置新房�？梢恢钡鹊教旌冢圆灰娝麄兊挠白�。最后老兩口失去耐心，準備上炕睡覺。才聽院門呼啦一聲響，高陽一個人裹著一團黑進了屋。老兩口連叫數(shù)聲，也沒叫應(yīng)，只見他橫在里屋床頭上一動不動，但嘴角，分明帶著笑。
番外三：村里又一撥孩子長大了，每到別人家操辦喜事，母親就忍不住流淚，這讓高陽心里很疼。有好多次，他幾乎快要沖破自己給自己下的“禁令”了，但當(dāng)他拿起電話，又一個更強硬的聲音立刻制止了他，他的手指在手機屏上滑啊滑，終是下不了決心。最后，他扔了手機，蒙頭就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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