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用猛藥難治頑疾,不行狠招撼不動人心,挖不出碩鼠!老子也不服!扳不倒他們我就不姓王!小五,我今天把話撂在這里,我以自己的人格擔(dān)保。王燦傍晚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對小五說。
這么搞,動靜有點大了吧?不會出什么事吧?唉——小五以他一貫的腔調(diào)遲疑地回答。
哎呀,你又來了。做任何事情都不要怕,不能怕字當(dāng)頭。我一聽你唉聲嘆氣頭皮就發(fā)麻。你自信點好不好?王燦皺著眉頭,語含埋怨地說,但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受到小五情緒的影響,跑題了!繼而想到自己的使命,明白了自己決不能在小五面前示弱,而是要做小五的主心骨,為小五鼓氣。他陡然提高了聲調(diào)嚷道,我們怕個卵,一則他們懷疑不到我們頭上,再則,就是被發(fā)現(xiàn)了,我頂著!我以我的人格擔(dān)保!王燦為了壓制小五的猶豫,在電話那頭指手畫腳,拍著胸脯。
今天是除夕,是蛇年的最后一天。各家放了辭年的鞭炮,吃過了年夜飯,天已經(jīng)黑透了,鄉(xiāng)親們除了那些打撲克搓麻將的,大都坐在了電視機前正準備看春晚呢。這時,王燦打手機邀小五帶著工具出發(fā)了。一路上,非常的安靜,除了“嘭嘭”的煙花爆竹在歡唱,就只剩下他倆的腳步聲。他們貓著腰,偶爾見到來人漸行漸近的燈光就遠遠地躲開,躡手躡腳,樣貌很有些鬼祟。
王燦養(yǎng)著一匹狗,這狗身體不大,毛如獅子般張開。以往它的祖母是純白的高貴顏色,由于從城市流落到農(nóng)村,沒有了門當(dāng)戶對的匹配公狗,只能與鄉(xiāng)村野狗雜交,其后代因而有了變異,雖然形態(tài)保持了原來的風(fēng)貌,但是毛色卻大有變化,你看,王燦養(yǎng)的這只狗,全身呈駱駝般的黃色,泛著白色的影子。王燦為它取名裕裕。
裕裕對王燦可謂死心塌地,王燦打電話的時候它就在一旁支著腦袋靜靜地聽著。一路上,它悄悄地跟著,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約莫一個小時,他們來到了分水口。王燦一邊罵著好你們幾個狗日的,一邊麻利地將通往黎安鎮(zhèn)的水閘旋轉(zhuǎn)著關(guān)閉了,并從包里掏出管子鉗使勁拽著,直到它滑牙再也回不到原處。——黎安鎮(zhèn),那可是一個上千人的大村落,也是支書、村長居住的地方。霎時,通往箬畈的水流突然加大,清凌凌的水在燈光的照耀下反著白光,流得更歡了。——箬畈是個小自然村,一百多號人,最大的人物就數(shù)那個副支書何劍了,王燦和小五的丈母娘都居住在這個村里。至今伸向村子的路還是晴天一地灰,雨天一腳泥的土路。
王燦累得直喘粗氣,在燈光的照映下頭上冒著熱氣。忙完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五連忙分了一支煙并給他點上。小五小時候腦子受過傷,不喜言語,愣頭愣腦的,但對王燦極崇拜,惟命是從。這不,經(jīng)王燦一蠱惑,小五就屁顛屁顛地參與了斷水行動。
黑色的夜幕下,但見兩星紅光一閃一閃的,與裕裕兩只藍瑩瑩的眼睛映襯著。山峽里靜極了。
良久,小五打破了寂靜,問,燦哥,咱們回去吧,回去還可以看春晚。這是什么事呢,唉——
王燦說,看你個頭,不中不半的。回家洗澡后我們一起上小毛家詐金花。哎,小五,你哪年三十夜里正兒八經(jīng)看過春晚?我以人格擔(dān)保,我沒說錯吧?
小五下意識地摸了摸頭。是呀,每年他們都是忙著打牌,偶爾瞟一眼電視節(jié)目罷了。小五不知怎么回答,呵呵傻笑了一下,那輕輕的唉字被掩蓋了起來。
忽然小五想起了一件事,對王燦說,燦哥,我們把水堵了,還怎么洗澡?這怎么好哦,唉——
哎喲,了啦,了啦,我怎么忘記了這茬?我以人格擔(dān)保,我真的忘了。王燦忽然一拍頭,噼啪的聲響在夜空里回蕩。裕裕驚恐地望著他。
他倆的樣貌都有些沮喪。
這時候,只見遠方,——大概是公路上有手電筒光。小五說,燦哥,我們快回去吧。那燈光是不是尋我們來了?這怎么搞哦?唉——
尋你個頭!你個膽小如鼠的家伙!要是在抗日的年代,你他媽的一準是個狗日的漢奸!我以我的人格擔(dān)保!王燦接著說,他們又不是神仙,這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了?再說狗日的九餅支書、一鳥村長什么時候?qū)业氖逻@么積極,這么熱心過?小五,我絕對沒有說錯,我以我的人格擔(dān)保!
小五懶得動腦筋,不再說話,只輕輕唉了一下。
王燦說歸說,但是只滯留了片刻,煙屁股一扔就起身抬腳了。小五和裕裕連忙跟上。一路上,他們再沒說什么話。王燦若有所思,似乎在思考下一步的對策。
2
王燦系一介老高中生,平時喜歡看一些傳奇或地攤文學(xué),加上當(dāng)了幾年的駕駛兵,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說起話來文辭滔滔,喜歡說故事,尤其是高級領(lǐng)導(dǎo)人的故事。什么毛主席、蔣介石重慶談判,什么林彪指揮東北戰(zhàn)場,什么“四人幫”如何瞞著毛主席篡黨奪權(quán),什么鄧小平制定“一國兩制”的方針,說得活靈活現(xiàn),仿佛他自己就是領(lǐng)導(dǎo)人肚內(nèi)的蛔蟲,或自己跟那些大人物是親兄弟,是其中的一員,親身經(jīng)歷過一般。
由于在部隊學(xué)了駕駛技術(shù),王燦退伍回到地方得心應(yīng)手,成了一個搶手的貨車駕駛員。幾年來,雖掙了不少的錢,但積攢的不多,因為愛上了撲克麻將,老是姓送;心氣好高,喜抽高檔煙,遇到熟人,常常就甩上一支。某年,終于在親朋好友那里湊了一些錢,購買了一輛舊貨車跑起了運輸。但是,開了不到一年就因為貨源短缺開不下去了,后只得擱置在馬路旁。一日深夜,車子突起大火,噼噼啪啪的響聲在寂靜的夜空回蕩。小五慌慌張張趕到時,王燦及幾個鄉(xiāng)親已在車旁杵著;鸸庥臣t了他們的臉龐。借著火光看王燦的面部表情似乎有些凝重。王燦攏著身子,微微彎曲,如同深秋瑟縮的小草,他喃喃自語,車子怎么無緣無故起火了呢?我以人格擔(dān)保,我絕對與此事無關(guān)。救火毫無意義,因而也沒人動手。后來陸續(xù)又來了幾個看客,大家炯炯有神地望著熊熊大火,口中說著一些關(guān)于火的話題,內(nèi)心似乎還有些興奮。不久,車子化為鐵架。至于起火原因至今依然是個迷,有傳聞系王燦私下偷偷點的火,但無真憑實據(jù),也無人追究,反正王燦最終從保險公司獲得了一筆不菲的賠償金。從此,王燦在家安心做起了農(nóng)民。然而,他無法當(dāng)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家里幾畝田地的莊稼他從來沒有侍弄過,都是請人耕種,他頂多在收獲的日子里幫忙整理或晾曬一下而已。
王燦似乎找不到北,仿佛一個多余人,成天混著日子。常常腋下夾一茶杯,從下街竄到上街,又從上街搖晃到下街。——王燦就是這個時候抱養(yǎng)的裕裕。遇到有人邀請打牌,或撲克,或麻將,他也披掛上陣,顯然碼子沒有以前那么大了。如果手氣好,他就會嘴巴咧著合不攏,伴著嘻嘻的笑聲說,今天弄了幾包煙錢,我以人格擔(dān)保,我沒摻一丁點水分。他邊說邊數(shù)著——王燦最喜數(shù)錢了,哪怕走在路上也要時不時地掏出錢來數(shù)數(shù)。其實多少他早已心中有數(shù),數(shù)錢只不過是成了習(xí)慣;如果輸了,他就說,我以人格擔(dān)保,這牌真的打不得了,身上沒水哪能賭博?然后從口袋掏出錢來數(shù)數(shù),說只剩這點水了。
王燦嘴臭,平日里除了喜歡議論國家大事,還喜歡評論村鄉(xiāng)的人事。然而,嘴上說著鄉(xiāng)村干部的不是,但見到干部他還是畢恭畢敬的,高檔煙是遞個不停,每年他還時不時安排酒席請鄉(xiāng)村干部,好菜好酒好煙地招待。有干部在酒桌上裂開大嘴說,老王啊,這么好的酒。磕愀陕锊涣艚o自己喝?王燦笑了:嗨嗨,這還是去年某某送給我的,一直都舍不得喝呢,我以人格擔(dān)保啊。其時,裕裕也跟著王燦“光光”地叫了兩聲,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于是,王燦在裕裕四處張望的眼光下忙又從口袋里摸出好煙來一一分發(fā),——雖然桌上已放了兩包。不過,倒也沒有白給干部們吃喝,這些年來,他領(lǐng)了不少的補助,比如低保金、困難補助,退伍軍人補助,等等等等。
可是,前不久,他本想承包村里的山林來砍伐——這可是油水豐厚哦,可是,村里居然沒有同意。經(jīng)多方打聽,原來是箬畈的那個何劍副支書開的頭炮——當(dāng)然,王燦也明白,支書、村長這回沒有支持他,說不定何劍的意見正中他倆的下懷呢。他們一定是要安排給某個人弄呢。王燦其實內(nèi)心很明白,當(dāng)官的,哪怕芝麻綠豆般的小官,在老百姓面前永遠都有一種優(yōu)越感,他們始終認為自己高人一頭,比別人聰明、精明、尊貴,即使他們嘴上說不如別人。想到這,王燦忽然領(lǐng)悟到,我以人格擔(dān)保,他們以前那么照顧他,那是順手推舟的施舍啊。
果然,村里的山場給了九餅支書的小舅子金船砍伐。四千多畝老山林,只要交村里50萬,并且,這筆款子不是一開始就交,而是等樹木賣了錢出來再補上,如此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被金船那狗日的一人獨吞,更確切地說,村干部是以金船的名義集體分贓。王燦獲悉此事,心里火燒火燎的,一時氣憤難平。
“這幫龜孫子,我以人格擔(dān)保,我王燦是這么好糊弄,這么輕易就能打發(fā)的嗎?”王燦心里咬牙切齒地說道。
3
如今農(nóng)村牽引了山泉水,結(jié)束了從河里挑水或從井里取水的歷史。但是,這個村里的自來水工程在建造之初考慮不周,設(shè)計過于草率,只要老天半月或二十天不下雨,自來水就不夠用。而這段時間,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下雨了,因此,這里只能白天斷水,晚上供水,以作權(quán)宜之計。
臘月二十九這天,半夜就停水了,因為這樣可以保證除夕傍晚來水水量充足。下午五點,天幕剛剛拉上,自來水終于來了,等待的人們,歡呼雀躍。尤其那些從城里回家過年的打工族,他們深受城市生活的影響,便迫不及待地洗起澡來。
可是,王燦和小五將通往黎安鎮(zhèn)的自來水掐斷了,這一下仿佛在平靜的水面上拋下了一枚重型炮彈,立刻掀起了軒然大波。
其時有人正在洗澡,有的準備洗澡,忽然剛剛才來的水沒了。頭上滿是洗發(fā)露的,身上涂抹了洗浴液的,剛剛脫光衣裳的……他們一個個氣得眥牙裂嘴,罵爹咒娘!
這樣的效果正是王燦所期盼的、預(yù)想的,他恨不得立馬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我以人格擔(dān)保地振臂一呼,然后領(lǐng)著大伙找村干部們的麻煩去!然而王燦沒有挪動腳步,他內(nèi)心思忖,自己不能做出頭鳥,一是礙于情面,二是還缺乏撕破臉皮的勇氣。他想,他得物色人替自己打頭炮。
4
派出所趙所長接到110指揮臺的指令罵著娘只身過來——要不是出了大案大年三十誰會出警——的時候,雙方?jīng)_突已接近尾聲。何劍副支書渾身是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一個婦女在旁邊一邊嚶嚶地哭著,一邊罵著人。動手打他的人自然不管他;本自然村的人為了這條遲遲沒修的泥巴路正怨恨他,當(dāng)然也不管他的死活;他的老婆又驚又怕又恨又痛心,一時不知所措,只知道在旁邊哭哭啼啼,罵罵咧咧;而村干部們?nèi)蕴幱隗@嚇之中,此時竟將受傷的何劍忘了。九餅支書,一鳥村長一個個鼻青臉腫,正在地上喘著粗氣,圍觀的村民里三層,外三層,仿佛在看雜耍,那些動手打人的人,還有裕裕也列在其中。
竟然沒有人打120救人。
趙所長來了,沒有忙著抓人,而是一邊打著120讓醫(yī)院派來救護車,一邊讓支書、村長搭手把重傷的何劍副支書抬到警車上,呼嘯而去。
半路上,趙所長遇到前來接人的救護車,急忙完成了傷員交接。他馬上打電話通知其他休假的警員立馬趕到出事地點。待警員們趕到,出事地點只剩下一攤凝固的黑黑血跡,圍觀的村民早已沒了蹤影。
5
該讓誰出頭呢?王燦想得頭疼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人選,或者說他能夠指揮得動誰,說得難聽點,就是唆使得動誰。思來想去,最后只能是小五了。原本他這次不打算啟用小五,一來,小五太憨,容易暴露自己;二來,小五對他那么忠誠,他有些于心不忍。但是,除了小五,還有裕裕,他還能夠指揮或唆使得了誰呢?媽的,我以人格擔(dān)保!萬般無奈,他只得鼓動小五出頭了,哪怕冒著自己被扯出的風(fēng)險也在所不惜,因為他要報復(fù)村干部那幫人,更何況那幫人屁股不干不凈,活該受到懲罰。媽的,我以人格擔(dān)保!
王燦和小五還沒有回到家,走在村道上就陸陸續(xù)續(xù)聽見鄉(xiāng)親們對突然斷了自來水的罵罵咧咧的聲音。王燦心中一樂,計上心來。他思忖片刻,對小五說,我們一會上小毛家去,我先說,你隨后說,你就跟大伙說你聽你丈母娘說的,箬畈自來水大得很,一定是何劍那個狗日的領(lǐng)著箬畈人關(guān)了我們這邊的自來水。小五點頭“嗯”了一聲。
小五推門進了小毛家,王燦和裕裕后腳跟著進來了。
其時小毛家熱鬧非凡,十幾個年輕人正圍著八仙桌詐金花。王燦一邊擠進人群參與一邊說,今天真倒霉,沒有自來水洗澡,只能打水將就沖一下,過個骯臟年。大年三十?dāng)嗨麄村子里的人都不吉利了!我敢以人格擔(dān)保!有人問,這話怎么講?王燦答道,水代表什么?你們打牌缺錢怎么說?身上沒有水,是不是?水代表錢哪!大年三十就斷了水,就是斷了錢,你們說,還有個好嗎?狗日的,平時都不斷水,過年斷水,村里那幫人是怎么弄的?害得我們諸多不便,洗澡洗不成!太不吉利了!……正在大伙議論紛紛的時候,小五照著剛才王燦囑咐的意思如此這般一說,在場的人群頓時炸了鍋,群情激奮,摩拳擦掌。幾個愣頭青就甩了手中的撲克,直往外跑。頃刻間,大聲呼喊的,打手機的,有幾個人自告奮勇開了車子,轎車、卡車、三輪車,小五和王燦及裕裕也上了車子,一行人,不少于一百多號,呼呼啦啦,浩浩蕩蕩頃刻間向箬畈撲去。
到了箬畈,人們紛紛從車里鉆出或跳下來,可能是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冷卻,都沒有了先前的激動與激情。大家聚集在村外的曬場上,沒有人出面去叫何劍副支書。最后,還是王燦戳了戳小五的肩膀。小五搖著頭唉嘆一聲緩步只身前往,他推開了何劍的大門,如此這般地說明了來意。
何劍聽了小五的一番言語,頓時血液噴張,氣上心頭。作為一個堂堂的副支書,他哪堪遭受如此的污蔑,奇恥大辱!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已降臨他的頭上,他心中就沒有一個“怕”字,更何況他一向趾高氣揚,絲毫不把村民放在眼里。
哪個狗娘養(yǎng)的這么胡說!何劍一邊大罵,一邊跟著小五沖出了家門。何劍家里人正在享受著春晚的歡樂,只有他的老婆跟著攆了出來。來到村外的曬場上,何劍看到黑壓壓的一灘人,且都是黎安鎮(zhèn)的一班愣頭青,心中立刻發(fā)了虛。
6
趙所長等一干警察在九餅支書、一鳥村長的帶領(lǐng)下來到黎安鎮(zhèn)分別抓了小五等6個帶頭參與打架事件的肇事者。許多村民還洋溢在過年的氣氛中,換句話說,他們很多人還蒙在鼓里,還圍坐在電視機前沉浸在春晚帶給他們的歡樂中。待到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大年初一,全黎安鎮(zhèn)的村民都知曉了,小五等6個青年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了縣看守所。
公安局在審問他們的時候,打架的場面浮出水面:除夕晚上當(dāng)何劍來到曬場眾人的面前,何劍沒了平日的張狂,有人用手電光試探著射向他的臉,他居然都沒有講話,要是在平時,那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早就開罵了,然而,今天他卻變得很乖很安靜,甚至有點慌張、巴結(jié)、諂媚,呈現(xiàn)在大伙面前的是卑躬屈膝的猥瑣樣貌。彼消此長,這反而激發(fā)了大家的信心和斗志,大家一掃先前的膽怯和萎靡不振的情緒。不知是誰大著膽子問,是你帶人關(guān)了黎安鎮(zhèn)的自來水吧?聲音不大,也沒有帶狗日的等粗俗字眼。何劍立刻辯解:我沒有,我壓根不知道這回事。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何劍可以賭咒發(fā)誓,如果是我何劍干的,我活不過初一!何劍的聲音也比平日低了不少。那好,你能不能和我們一起去分水口看看?有人這樣問。行,反正不是我干的,我陪你們?nèi)ァ:蝿卮鸬,居然用了一個“陪”字。
于是大伙一齊向分水口涌去。分水口離箬畈近多了,只消二十多分鐘,大伙就趕到了。此時,聞訊趕來的還有九餅支書并一鳥村長以及副村長木易。木易是自來水管理的負責(zé)人,他連忙跳下坑去旋轉(zhuǎn)關(guān)閉的閥門,可是任憑他怎么用力,閥門絲毫沒有反應(yīng)。木易說閥門滑牙了。
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
此時的王燦明白,如果這時不動手,待會就會息事寧人,他的一切努力就會付諸東流。媽的,我以人格擔(dān)保!他咬了咬牙,握了握拳,右手把站在他前面的小五身體一戳,左手捏著鼻子說,何劍你個龜孫子,你平時不是很狂嗎,今天怎么裝孫子了?我以人格擔(dān)保,不是你是鬼呀!打——!裕裕此時也跟著狂叫了兩聲。隨著一聲吼叫,如同夏天的悶雷發(fā)令,馬上就是暴風(fēng)驟雨。借著黑魆魆的夜幕,小五第一個沖到何劍的面前,掄起渾圓的拳頭砸向了他的面龐。仿佛有無聲的命令,抑或疾病傳染似的,一百多號人開打了。有拳打的,有腳踢的,更有用電筒砸的,目標是何劍、九餅和一鳥。副村長木易卻沒有挨打,大概是他平時本分做人的緣故。王燦和裕裕不僅打了何劍那個龜孫子,也打了九餅和一鳥這兩個狗日的。夜空中一時是哭爹喊娘,鬼哭狼嚎,還夾雜著你個狗日的,誰讓你罵我;你這個畜生,看你糟蹋我老婆;你總是人五人六的,看你今天還神氣!你他媽的,看你在我們面前作威作福!你們這些東西,總不干好事,就知道打撲克麻將……
慘劇就這樣發(fā)生了。訊問這起事件為首的肇事者是誰,6個人話語竟同出一轍,大伙都動手了,誰也說不清誰是頭;6人分別供出動手打人者名單,累計達101人;6人交集供出名單19人,而王燦無疑列于其中;然而當(dāng)責(zé)問是誰第一個動手的,6個人包括小五本人在內(nèi)都指向了小五。
如同有人悄悄通知村干部們趕來一樣,有人也悄悄報了警。故而隨后趙所長接110報警臺指令趕到了事故現(xiàn)場。
7
何劍三十晚上被送進縣醫(yī)院安排在重癥監(jiān)護室內(nèi),直到大年初一,仍然沒有脫離生命危險。
小五等6個人大年三十晚上被抓,被送進看守所時春晚節(jié)目剛剛結(jié)束,眾明星正在齊唱《難忘今宵》。是呀,是夠難忘的,他們平生第一次成了犯人,被隔離在各自的房間里,都是孤單單一人,往年這個時候眾人圍在一起看春晚、詐金花、打麻將,好不熱鬧。此刻卻這么冷清、無聊。好在如今看守所裝了電視,電視臺正在重播春晚節(jié)目,今年春晚明年看,不對,時間過了零點,應(yīng)該是去年春晚今年看。小五在床上瑟縮著,感到肚子很餓。他眼睛瞟著電視,但腦子里卻是很亂,一會是一身血糊糊的何劍,一會是口若懸河的王燦,一會是哭哭啼啼的妻子,一會是又哭又罵的何劍老婆……直到現(xiàn)在,他始終有個信念,那就是不要出賣朋友,剛剛他就是堅守這個信念挺過來的。
王燦在三十晚上雖然沒被抓走,但是回到家中躺在床上也是一夜未眠。女人看到男人大過年的情緒低落,知道他有心思,于是拿出百般的柔情安慰他。王燦想到說不定下一刻公安就要抓他離去,于是就依了女人,兩人就顛龍倒鳳忙活起來……
裕裕蹲在床下氣喘吁吁,那紅紅的陽具一伸一縮,十分瘆人。
第二天是馬年初一,自來水也來了,那是木易副村長連夜換了水閘。王燦一點力氣也沒有,他縮身在火桶里,一臉的惆悵,裕裕趴在火桶邊睡著。電視里雖然正在重播著春晚節(jié)目,他眼睛似乎對著熒屏,但里面播著什么內(nèi)容,腦子里卻不甚明白,只覺得紅男綠女們在狂吼亂舞。
三十晚上,王燦主要是擔(dān)心,他害怕小五把他供出來,及至早晨,恐懼漸漸從他的心中遁去了,他反而擔(dān)憂起小五他們6個鄉(xiāng)鄰來,尤其是小五。他覺得事情發(fā)生后自己躲在家里,愧對他們。及至后來,這種情緒愈來愈烈,他甚至認為,自己挑起了事端,現(xiàn)在做起了縮頭烏龜是一種可恥的叛逃行為。后來當(dāng)聽說小五承擔(dān)起了帶頭打人的責(zé)任,王燦簡直崩潰了,他扇了自己一耳光,哼一句我以人格擔(dān)保,就要收拾行李去投案自首。這時候女人拉住了他說,你去投案,只不過黎安鎮(zhèn)多了一個犯人,對小五他們毫無益處,留在外面你還可以想想撈他們的轍。裕裕用嘴扯著王燦的褲管,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叫聲,仿佛在說“別走,別走”。王燦這才停住了腳步。
8
不想何劍竟一語成讖,于大年初一半夜11點59分離開人世,主要是因為被電筒擊中了面部三角區(qū),他到底沒有挺過來。
事情鬧大了,王燦還來不及實施營救小五等6人的計劃,公安局及派出所在初二上午又開著兩輛警車呼嘯著上黎安鎮(zhèn)抓小五他們共同指認的19人。車子開進鎮(zhèn)子不一會兒就被聞訊而來的村民圍得水泄不通。小五的老婆更是不依不饒非要公安局交還他的丈夫,如果公安局不答應(yīng),她就主動請求公安局逮捕她。說完,她就鉆進了警車。兩個年輕的警察欲將她外拉,她卻更是不要命地往里撲。在一推一搡中,她心臟病突發(fā),猝然暈倒。
局面頓時大亂,有人嚷:“公安殺人啦,公安殺人啦!”憤怒的村民動手打起了那幾個警察,有警察居然亮起了手槍。“看啦,人民警察不把槍對著罪犯,卻指向了我們廣大的人民!”如同火上澆油,這一下徹底激怒了更多的村民。
木易副村長此時站了出來,他大聲說救人要緊。在他的努力下安排一輛警車火速送小五老婆馳向醫(yī)院(其時,有幾個警察擠在車里趁機逃離)。
圍堵的村民愈來愈多,以至牽動了四里八村的人。剩下的幾個警察躲進了留下的警車里,憤怒的村民將它圍得固若金湯。
一個小時以后,從醫(yī)院傳來消息,小五老婆離開人世,在途中心臟就已經(jīng)停止了跳動。人群中迅速炸開了鍋,激怒的村民不約而同地抬起裝有幾名警察的警車向大橋靠近。一場關(guān)乎更多生命的生死沖突迫在眉睫。
9
消息如雪片般迅速擴散,人們將拍下的視頻通過微博、微信、qq傳到了網(wǎng)上,很快得到了廣大網(wǎng)民尤其當(dāng)?shù)丶亦l(xiāng)子弟的聲援。
事件驚動了省市縣三級政府,縣公安局迅速組織了一支特警隊開著軍用卡車進駐黎安鎮(zhèn),300多個穿著黑色特警制服的隊員(有人說里面有些人不是警察,是臨時充數(shù)的市井居民)將村民和警車隔離開來。這是后話。
卻說眼前。村民們抬著裝有幾個警察的轎車正往大橋移去。
由于民憤太大,九餅支書、一鳥村長這回不敢明著幫政府和公安局說話了,反而頻頻出面為村民講起了情。此時,他們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勸說大家放手。
然而,支書和村長的勸說非但沒有使憤怒的村民收斂情緒,反而加劇了事態(tài)的惡性膨脹。眼看村民們抬著轎車就要拋向十幾米深的橋下時,王燦從亂哄哄的人群中沖了出來。王燦及裕裕此時從幕后站到了前臺。
王燦嚷,你們還嫌死人不夠嗎?裕裕跟著“汪汪”地叫著。
噪雜的場面頓時安靜了下來。人們放下了手中的轎車。
王燦說,你們?nèi)绻嫘南刖刃∥逅麄兊脑,就請放理智一點。這次事件,全是我一人鼓動,一人所為,所有的事情都跟大伙,跟小五他們無關(guān)。真的,我以人格擔(dān)保!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所有的責(zé)任我一人挑著。我說的都是真話,我以人格擔(dān)保!
當(dāng)浩浩蕩蕩的特警隊趕到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趨于平靜。王燦和盤說出了事情的經(jīng)過,他被特警隊員戴上了手銬。最后王燦微笑著上了警車,警車呼嘯著離去。
王燦戴上手銬的時候,裕裕“咿嗚咿嗚”眼淚滂沱地哭著,這次它沒能和主人一起上車,它跟在警車后面瘋狂地奔跑著,奔跑著,人們目送著它越追越遠,直到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后記:政府及其公安局放棄了繼續(xù)抓捕的計劃,對所有沒抓的參與者口頭警告,免于刑事處分;王燦成了幕后操縱者和肇事者,但不確認是何劍的致命者,被判5年有期徒刑,關(guān)在深墻大院改造;小五等6人被判3年徒刑,緩期3年執(zhí)行,在家接受司法所監(jiān)督教育;兩名違紀警察分別受到嚴重警告和記大過處分;何劍、小五老婆各獲得50萬元善后賠償,此款由村里從山林款抽出;村兩委被改組,九餅支書、一鳥村長被免職,九餅支書被雙規(guī),接受刑事調(diào)查,支書由鄉(xiāng)黨委派遣鄉(xiāng)干部擔(dān)任,木易擔(dān)任代村長,其他成員吸收新人;村里的山林砍伐權(quán)重新實行競拍,金船失去了資格,最后被一外地老板以2000萬元奪得標的,合同規(guī)定分3年分批次砍伐并植樹還林;箬畈列入了美好鄉(xiāng)村建設(shè)名單,泥土路改造納入了建設(shè)規(guī)劃;自來水管道設(shè)施得到重新設(shè)計改造,如今就是半年不下雨都有充沛的水量供給……
王燦在獄中聽了,感到了一絲慰藉。他拍著胸脯跟獄警說,我以人格擔(dān)保,我一定老老實實、安安心心地接受政府的教育和改造。
只是,裕裕遲遲不知所蹤,經(jīng)年以后人們似乎已經(jīng)將它遺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