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讀魯迅的書,以為魯迅所記之幼年情形毋庸置疑。不料,今讀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卻發(fā)現(xiàn)知堂所記與魯迅頗有分歧。
常言道: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這原本是極有道理的話,然而,將魯迅與周作人的回憶文字作比照,反覺得兼聽難明。
周氏兄弟的分歧,略陳如下。
一、關(guān)于避難外家
因祖父科場舞弊一案,魯迅兄弟有一段避難外家的生活經(jīng)歷。這段經(jīng)歷,給兄弟二人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怎樣的烙印呢?
魯迅說:“但到我十三歲時,我家忽而遭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么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里,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我于是決心回家,……”可見,避難外家,魯迅有寄人籬下之感,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
周作人說:“總而言之,我們在皇甫莊的避難生活,是頗愉快的;但這或者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因為我在那時候是有點麻木的。魯迅在回憶這時便很有不愉快的印象,記得他說有人背地里說我們是要飯的,大概便是這時候的事情,但詳情如何不得而知,或者是表兄們所說的閑話也難說吧。但是我們皇甫莊的避難也就快結(jié)束了,大約是租典的期限已滿,屋東要將房屋回收的關(guān)系吧,……”
避難外家愉快不愉快,兩人各有感觸,印象不通;而最終離開外家,魯迅說是因為自己不愿再遭人白眼而決心回家,周作人說恐怕是因為外家典的房屋期限已滿。
二、關(guān)于種痘
魯迅說:“我的種痘卻很遲了,以為后來記的清清楚楚,可見至少已有兩三歲。”“這時我就看見了醫(yī)官。穿的是什么服飾,一些記憶的影子也沒有,記得的只是他的臉:胖而圓,紅紅的,還帶著一幅墨晶的大眼鏡。”
周作人說:“魯迅在種痘的時候,也只有兩三歲光景,但他對于當時的情形記得清清楚楚,連醫(yī)官的墨晶大眼鏡和他的官話,都還不曾忘記。我出天花是四五歲,比他那時要大兩三歲,可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只是聽大人贅述,這才知道一點,據(jù)說因為病人發(fā)熱怕光,一半也因了迷信關(guān)系,把房間窗門都用紅紙糊封,而且還把眼睛也糊了紅紙。這當時不曉得是否玩笑話,但聽去又像在講真話……”
這個問題上,周作人對魯迅的記述有所懷疑,他種痘時比魯迅年齡還大,卻毫無印象,不知魯迅怎么能記的清清楚楚?再說,周作人說話有依據(jù)——聽大人們追述——種痘時要糊封窗門,還要糊小孩的眼睛,即使相信魯迅的記憶力超常,可他是如何看見的?
三、關(guān)于藥引子
魯迅的家庭“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除了祖父的原因,還有一個要因,就是魯迅父親的病。
魯迅父親的病,經(jīng)由當時紹興城里兩位名醫(yī)的療治而終至于死去。這兩位中醫(yī)開方,都有藥引,且都奇特。尤其是何廉臣(即魯迅文中倒過來稱的陳蓮荷),開什么“蟋蟀一隊”,“要原配”,這還差不多,魯迅覺得:“但這差事在我并不為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還有什么“平地木十株”,魯迅就覺得不好辦了:“這可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了,問藥店,問鄉(xiāng)下人,問賣草藥的,問老年人,問讀書人,問木匠,都只是搖頭,臨末才記起了那遠房的叔祖,家種一點花木的老人,跑去一問,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jié)紅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稱為‘老弗大’。”
對此,周作人回憶說,百草園的菜地里,“同居的蟋蟀隨地都是,可是隨即逃走了,而且各奔東西,不能同時抓到”,“好容易找到了一對,用棉線縛好了,送進藥罐里,說時雖快,那時卻不知道要花若干工夫呢”。至于“平地木十株”,周作人說,“這就毫不費尋找的工夫了”,因為家里的書《花鏡》里就有介紹,并且是“掃墓回來,常拔了些來,種在家里”,自己家里就有。還說:“這是一切藥引之中,可以說是訪求最不費力的了。”
魯迅印象中抓蟋蟀是容易的,周作人卻說那是不容易的;魯迅印象中尋找平地木是大費周折的,周作人卻說那是最不費力氣的。且在父親的病一節(jié)中,周作人明白指出,魯迅是在做“詩的描寫”,是不大真實的。
四、關(guān)于父親的臨終
魯迅與周作人的父親,雖然經(jīng)兩位名醫(yī)診治數(shù)年,卻終于亡故了。父親臨終的情形,兄弟二人的回憶更是大相徑庭。
魯迅說,在父親臨終時,氣喘的難受,“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有時竟閃出一個念頭,“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他在為這一思想感到有犯罪感的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shù)?rdquo;因為他愛自己的父親,不愿看到父親受此折磨。魯迅記得,父親的臨終在早晨,一位遠房叔祖的女人“衍太太”來了,她看到魯迅的父親快不行了,就慫恿鼓動魯迅:“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快叫呀!”魯迅便大叫父親,結(jié)果卻徒增了父親臨終的苦痛,魯迅頗為后悔:“我現(xiàn)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于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周作人卻說,父親的臨終“時候是晚上”,“臨了也叫了兩聲,聽見他不答應,大家就哭起來了”,那也是“是時照例”的“一套不必要的儀式”,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與魯迅分歧更大的是“衍太太”,周作人說,沒有“衍太太”的登場,因為按照民間習俗,“凡人臨終的時節(jié),只是限于平輩以及后輩的親人,上輩的人決沒有在場的”。“衍太太”是魯迅父親同曾祖的叔母,“又在夜間,自然更無特地光臨的道理”。周作人認為,魯迅“請她出臺”,“無非想當她做小說里的惡人,寫出她陰險的行為來罷了”。
對這一分歧,周作人指出,這里沒有什么詩意,他自己“這里所說都是平凡的事實”;而魯迅對父親臨終的記述,是用小說筆法。
讀罷周氏兄弟相去甚遠的記憶,不禁想問,到底誰說的話是可信的?這個問題難以找到答案。然而,讀出這種差異,卻也是耐人尋味的。
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的“緣起”和“后記”中,一再強調(diào),他想記下的是樸素的真實,是不追求“詩意”的,而魯迅的記述,往往是“詩意”的。這也就不言而喻,魯迅為了“詩意”,所記便與事實有出入。若魯迅真的如同周作人說的那樣,以小說筆法寫回憶文章,那可是對讀者的“忽悠”,是令讀者感到很不愉快的事情。那么,究竟誰說的是事實呢?
周作人與魯迅,兄弟不和以至于老死不相往來,其是非恩怨外人難以了斷,不過揣摩一下周作人后來讀魯迅的書時的心緒及寫到魯迅時的心態(tài),那一定是很微妙的。他是以嚴謹?shù)膽B(tài)度不為尊者諱呢,還是被兄長的光芒遮蔽數(shù)十年后終于可以吐一吐悶氣呢?抑或心里別有什么酸澀?在那樣的心態(tài)下寫出來的文字,一定也有奇妙的味道。
魯迅的回憶在前,知堂的回想在后,知堂寫作時有了放矢之的;知堂對魯迅指指點點的時候,魯迅早已作古,無以回應,若魯迅有知,會是保持沉默呢還是有話要說?若有話要說,不知又會有何說?
讀周氏兄弟的文章,最終還是兼聽難明,卻能讀出某種微妙,某種趣味,引發(fā)某種玄想。這閱讀,也就別有韻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