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是晉王朝壓抑下的悲歌,他們服膺老莊,越名教而任自然,領(lǐng)銜文學(xué),流芳精神。阮籍是暗夜里痛苦掙扎的獨行者,有誰能夠像阮籍一樣將一個苦難靈魂的生命悲歌演繹得如此深沉厚重!阮籍的人生悲劇是一代名士的不幸,是歷史的不幸。阮籍死于憂郁,用個性的扭曲維護(hù)了自我的良知,保住了人格的正直與高潔。
阮籍生活在魏晉亂世,少有異才,本有濟(jì)世志,但目睹“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他不愿像其他名士那樣被卷入政治險惡的漩渦,成為野心家陰謀家互相傾軋改朝換代的犧牲品,便逃隱到山陽竹林幽谷中,“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司馬氏集團(tuán)在血腥中篡得曹魏政權(quán)之后,便把屠刀從政敵的亡魂那兒轉(zhuǎn)向了不合作的名士頭上,一時殺得“天下名士減半”。竹林亦非安全的政治避風(fēng)港,司馬氏收拾曹氏余黨之后,很快便把目光轉(zhuǎn)向了竹林這群隱士,他們需要用名士的合作來掩飾其兇殘的篡權(quán)行為。
正始十年,高平陵事件平息不久,阮籍被司馬懿逼出竹林,任命為從事中郎。從此一直到死,阮籍再也沒有機(jī)會歸隱山林了,他只好在沉醉中隱于險惡的朝廷。大隱隱于朝,這是無奈的選擇。
由于阮籍名氣實在太大,司馬昭不惜屈尊紆貴,想與阮籍結(jié)為兒女親家,那位無緣的乘龍快婿就是后來的晉武帝。司馬昭的意圖很明顯,想借婚姻籠絡(luò)阮籍,與士人搞政治聯(lián)盟,又借此改良一下司馬氏家族的血統(tǒng)(他對自己家族的血統(tǒng)實在沒有多少自信)。阮籍青云之士,豈肯委身于司馬氏,陷入險惡的政治斗爭中?但如果公然違命,就會招來殺身之禍。就在束手無策之時,他突然摸到了屋角一堆積滿灰塵的酒壇。整整兩個月,阮籍喝得爛醉如泥,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司馬昭派去說媒的人竟然沒有機(jī)會開口。司馬昭雖心知肚明,卻又不好發(fā)作,這樁婚事只好告吹。酒保全了阮籍的女兒,保全了阮氏家族,也保全了自己的名節(jié)和明月之心。
司馬昭對阮籍仍不放心,經(jīng)常試探他,阮籍都“發(fā)言玄遠(yuǎn),口不臧否人物”,司馬昭不得不稱贊阮籍“至慎”,又遣鐘會出馬,“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鐘會小人也,司馬昭的一只鷹犬,害死嵇康的幫兇。阮籍連白眼也不瞧這只走狗,抱著酒壇躺在地上,像是醉了又像是睡了,鐘會尋不到下手的機(jī)會,只好悻悻而去。阮籍酒中有大智呀,世人皆醒而阮籍獨醉,醉中呈現(xiàn)似醉的清醒和若愚的智慧。
有次王戎、劉公榮在座,阮籍和王戎推杯換盞,卻不給劉公榮倒酒。但三人談笑風(fēng)生,各得其樂。事后有人問起此事,阮籍回答:“酒量超過劉公榮的,我不得不和他們喝,酒量不如劉公榮的,我不可不與他們喝,只有劉公榮可以不喝。”善言者無瑕謫,阮籍酒中玄言讓王戎不解其意,讓嵇康佩服有加,讓鐘會捉摸不透,讓司馬昭莫測高深。
阮籍以放誕縱酒為朝隱的同時,內(nèi)心流著傷痛的血,他的愛與絕望,靈魂深處的蒼涼與深沉,在那個花間飛血的時代是如此絢麗。于是自殘式的狂飲每化作窮途之哭,“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阮籍的窮途之哭,哭出了士人千般痛苦和萬般無奈,哭盡了歷史的困惑和時代的悲涼!其痛苦在于,想歸隱不能,想和光同塵不能,想盡孝不能,想保持內(nèi)心純正亦不能。他才高,比興借喻,縱論古今;他氣傲,不諂媚,不阿諛,危言危行。然而,魏晉的烽煙淹沒了他的才、他的識。一車一人,獨行蒼茫大地,車上載著酒,泥路高低不平,車顛簸著,突然馬停了,他睜開醉眼一看,路走到了盡頭。前無去路,后無聊賴,淚水無端奪眶而出,接著聲聲抽泣,而后滔天號啕,歇斯底里,響徹荒郊野外,一時千禽盡哭,萬木同悲。
國亂,則士狂。絕世之才,必有超世之傲。阮籍酒后登滎陽廣武山觀楚漢古戰(zhàn)場時,發(fā)出了一聲長嘆:“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夫亂世多禍,殺奪無常,青云之志難遂,阮籍雖才為世出,竟口不能言,于是由孟子式的進(jìn)取之狂轉(zhuǎn)向莊周式的超然之狷。阮籍這聲嘆息耐人尋味:是嘆惜當(dāng)時天下沒有英雄,才使劉、項兩個鼠輩成了名,還是嘆息婦人之仁的項羽不是英雄,讓無賴劉邦竊了天下成了名?蘇東坡認(rèn)為都不是,阮籍“傷時無劉項也,豎子魏晉人耳”。按老蘇的理解,阮籍深意在于,劉項馬背上見高低,戰(zhàn)場上打天下,不論勝負(fù)都是英雄;魏晉豎子玩弄陰謀,從孤兒寡母手上搶龍袍,真小人也,算什么英雄,居然還得了逞成了名。
世人皆言阮籍善使青白眼,其實阮籍的眼睛深不見底水波不興,人間罕見阮籍的青眼,難得的一次是嵇康挾琴帶酒來吊唁阮母,這一道青眼也成就了他們終生的友誼?墒窃谝粋酒肆,阮步兵的青眼再現(xiàn)。話說阮籍的豪飲是出了名的,當(dāng)時恐怕只有劉伶在他之上,他曾經(jīng)連飲三斗而無醉態(tài)。但在這個酒肆,阮籍一次又一次的醉倒了,倒在老板娘身邊鼾聲如雷。那是一個溫柔的水眸如西湖含煙的女子,翩若驚鴻。曾經(jīng)有一次,阮籍昏醉中突然睜開青眼說,眼睛真像秋水一汪啊。像是對女子,又像是自言自語。然后又靠在她的腿上睡著了。女子一直沒有動,也沒有說一句話,靜如止水,誰的心扉已經(jīng)被什么輕輕叩動了?后來阮籍還是常常去喝酒,他的眼睛也一如既往深不見底水波不興,再也沒有露出青眼來,賣酒的女人也從來沒有提起過那天的事。女人的丈夫曾經(jīng)很多次偷偷觀察阮籍醉后的動作,可他終于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后來一直跟別人說,阮嗣宗真是個坦蕩如砥的大丈夫。真的嗎?端著酒杯的阮籍,眼神空茫藐遠(yuǎn)。
有一天,阮籍又一次從空山荒野驅(qū)車痛哭而返時,迎面遇著步兵營的一個部屬,告訴他兵家處子死了,阮籍眼前一黑,手中的酒葫蘆幾乎墜地。當(dāng)晚,女子的靈堂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咕嚕咕嚕牛飲了一通之后,一把摔碎酒壇子倒地撕肝裂肺地大哭起來,這人正是步兵校尉阮籍。這場痛哭坦蕩隨意,哭聲中充滿了真誠和赤子的情懷。這眼淚,非親非故,既荒唐,又高貴,只為青春,只為美麗,只為一條美好生命的速逝。何等率真!何等自然!何等自由!自然與自由,是個體人格的最高價值,也是魏晉風(fēng)度的人格魅力所在。阮籍作為名士的代表人物,其狂狷氣象,在亂世之中被壓制,對自由的渴望終于借酒和淚釋放出來,便更具有一種悲劇性的力量,那個死寂的時代也因之令人蕩氣回腸。
他一生郁郁不得志,生不逢時,無法效仿屈原殉國,也不能像陶淵明歸隱田園,便終生逃于酒,戀于酒,酒成了他的生命水和忘情水,但酒果能忘情嗎?只怕酒入愁腸,化成悲苦絕望的血和淚!王恭曾讓王忱比較一下阮籍和司馬相如,王忱說:“阮籍胸中郁積不平,須用酒去澆它。”因這一澆便沖淡了那濟(jì)世的雄心,因這一醉便消釋了那萬古的愁悵。于是,在酒壚少婦的花裙下,他醉了;至愛母親的喪禮上,他醉了;日暮途窮的絕壁上,他醉了;朝廷議事的大堂中,他醉了;刀光劍影的軍營中,他醉了;婉延流轉(zhuǎn)的小河邊,他醉了……醉眼看到的宇宙是瘦的,天地是小的,而杯中乾坤浩大,壺里日月悠長。他用酒澆灌了他的生命之花,那花香飄了千年,你看他:在明月下以明月入酒,醉里便把世情辨明了;在輕風(fēng)中以輕風(fēng)入酒,醉里便將王侯看輕了;在秋水邊以秋水入酒,醉里便讓愁思冰釋了;在荒野里以荒野入酒,醉里便使壯志空荒了。
三年五月,司馬昭威迫傀儡朝廷下詔其為相國,進(jìn)封晉公,加九錫,司馬昭又惺惺作態(tài)前后九讓乃止。一班黨羽紛紛上箋勸進(jìn)。公卿之首的司空鄭沖欲率群臣表忠心,指令阮籍寫勸進(jìn)文。這是一個陰謀,它想昭告天下,司馬昭深得人心,連不世名士阮籍都擁戴他為帝。阮籍生平最嚴(yán)峻最殘酷的時刻到了,他只能喝得酩酊大醉,想又一次借酒推脫。然而有些事情是用醉酒也無法搪塞過去的,鄭沖派人取箋勸進(jìn)那一天,只見阮籍正據(jù)案醉眠不醒。使者再三催促,阮籍遁無可遁,帶醉揮毫,文不加點,辭無改篡,片刻草成。阮籍心里很清楚:這一筆非寫不可了,嵇康那么大的名氣不也在此前一年被殺掉了嗎?然而這一筆下去,他的傲岸氣節(jié)也就結(jié)束了。阮籍又愧又悔,數(shù)月之后在自責(zé)和憂郁中死去。那《為鄭沖勸晉王箋》如今還完整地保存下來,它成為后世人對阮籍其人議論紛紛的癥結(jié)所在,有為之惋惜者,有加以譴責(zé)者,有曲為回護(hù)者。但無論如何,它在阮籍的人生歲月里落下不可抹去的敗筆,阮籍人格形象因此受到了嚴(yán)重的扭曲,他傲如嵇康,而少點骨節(jié),狂若劉伶,而多些謹(jǐn)慎。在無奈中求生存,在痛苦里尋風(fēng)流。一紙勸進(jìn)文,一位朋友的離開像兩道催命符一樣鎖定了他的死亡。然而阮籍,豈是那和鵪鶉一起在中庭游戲的凡鳥?一飛沖青天,曠世不再鳴。我相信他的魂魄已化作一只玄鵠神游于太空,在白云間飄蕩,在竹林中棲宿。這樣一個清索的男子,一個至情至性的人,酒中從未如愿地真實地醉過一次,酒外又何嘗可以避世?從不褒貶旁人,曾起舞弄清影,猶列子御風(fēng)而行,欲乘風(fēng)歸去,又怎覓瓊樓玉宇?最終仍不免于勸進(jìn)文的悲劇,阮籍的酒化成血和淚,是醉耶?是醒耶?他是癡的,是傲的,是抑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