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現(xiàn)在才知道,一個人的想象也可以從無知開始。
我這里說的是我對一種文字的理解。這種文字就像蕭水上的一只只水鳥,她最早只是在蕭水上空零零散散地飛翔,將一片片純凈的羽毛飄落到蕭水河畔和蕭水那些深深淺淺的漩渦里。應(yīng)該說,在蕭水放排撐船的水手中,是有一些人見識過這種文字水鳥的。更準(zhǔn)確一點說,那些孤獨而浪漫的水手最初是先看見那些放飛文字的女子,然后才開始關(guān)注那些在蕭水的水霧云煙間飛來飛去的文字的。這種文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認(rèn)定是世界瑰寶。盡管那些最早在蕭水見識過那種文字水鳥的水手們絕大部分已經(jīng)化作了歲月的流水,而這種叫做女書的文字卻依然在蕭水河畔一個叫普美村的村莊內(nèi)外長一聲短一聲地嗚咽孤鳴。
這是一種世界絕無僅有的、只有女人認(rèn)識、只有女人才會書寫的奇絕的文字!
無論在江永縣的普美村親眼看見那些女書,還是在一些有關(guān)女書的資料和書籍上見到這些文字,我都覺得這整體字形往一邊傾斜的文字就是一只只正在酣睡的水鳥。這就讓我驚然想到,這些文字的水鳥一定非常的疲憊非常的孤清了。因為她們在這漫長的時光里,一直就在孤獨無助地飛翔,她們很想飛出普美村飛出蕭水,很想飛到她們應(yīng)該抵達(dá)的一種境地?墒牵齻儺吘故且环N純女性的文字,過于輕靈過于嫵媚,過于陰柔過于婉約。她們的每一筆每一畫,都是用女人的一腔百折柔腸寫就的,都是用女人的一縷縷情絲織就的,都是用女人的淚光和嘆息凝結(jié)起來的。
這樣的文字,男人怎么讀得懂。
這樣的文字,只有女人才能透徹地解讀!
所以,我們現(xiàn)在來破譯那些幸存的女書,已然再也看不到那些沾在女書上的淚水和嘆息了,看不到女書里的那種水靈和鮮活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串奄奄一息、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文字!這些文字以水鳥求生的方式在蕭水的上空歷經(jīng)了一個個風(fēng)霜雪雨的日子,才堅韌地活到了今天。因為那一只只水鳥的死去,今天,遺留下來的女書文字,竟然不足三千。這些遺落和消亡的文字,只能成為我們無邊的懷想。
二
在清婉絕奇的女書面前,總有一些揮之不去的畫面紛紛揚揚地閃爍在我的意緒之中。
我經(jīng)常看見一片片碧綠的豌豆地。
這是我們湘南永州隨處可見的一種植物。
我看見一片片豌豆地里開滿了潔白紫藍(lán)、黝黑或淡紅色的豌豆花。在這種嫵媚妖嬈的豌豆花叢里,我看見一個個手挎竹籃的女子,她們在豌豆地的壟溝里像一只只彩色的山鳥一樣穿行。
這是一個個采豬草的女子。
這些采豬草的女子,她們最默契的交流就是在姹紫嫣紅的豌豆地里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種文字、一種語言敘說著只有她們才知曉的事物,這些事物包含了一個女人如蕭水一樣悠長深幽的心事。
而在那么悠長的一段時光里,全世界居然沒有一個男人認(rèn)識就像豌豆花一樣美妙的女書,居然沒有一個男人聽懂女人任何一種用女書發(fā)出的聲音!
我還經(jīng)常臆想一群身穿藍(lán)色印花衣裳的女子結(jié)伴走向一條河的碼頭。她們手挎竹籃,用一種類似于鳥叫一樣的語言相互對話。
這是一群浣紗的女子。
她們將紗浣得雪白,也將心事浣得雪亮。
我原來總覺得男耕女織是屬于離我們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那個時代的古人們的一種生活,我沒想到在江永的上江渝一帶,即使在民國初年和更近一些的歲月里,它都是凝結(jié)于這里的子民們心中的一種情結(jié)。
精于“女紅”是這個地方的女子必修的課題。
女書也就在這樣一種針線交織的手工勞作中潛滋暗長著。
用女書對話,用女聲唱歌便成了一些女性浣紗織布、做鞋繡花時最生動和最凄絕的聲音與歌謠。
三
還有一種曠世奇觀也與女書一脈相承。
那就是千家峒。
就像女書的第一位傳人那樣迷離玄奧不可破譯一樣,走進千家峒的第一個瑤胞或者第一個瑤胞家族同樣成了我們永遠(yuǎn)的疑問與想象。我們無法知曉這第一個瑤胞在最初發(fā)現(xiàn)這個人間仙境時的驚喜與詫異,但我們完全可以斷定,他必須要經(jīng)過東南方向那個破巖而成的石洞,因為這是進入千家峒的唯一通道,唯一入口。這個人或這戶人家也許是用背簍背著簡單的行囊,也許是趕著一輛牛車,也許只是用深藍(lán)色的印花包袱包著幾件衣裳走進千家峒的。不管這個瑤胞或這戶瑤胞人家是怎么進入千家峒的,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進去之后就不想再走出來了,他們進去之后就打算把根扎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了。
我們不妨再設(shè)想一下,這些生息在千家峒的瑤胞群體中,是否還有用女書抵達(dá)她們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和疼痛的樸素的瑤族女子呢?千家峒在盛產(chǎn)水稻的同時,是否還生長著一種純粹屬于女性的文字呢?
這種思緒很快就會讓我們擔(dān)負(fù)一種沉重,因為千家峒最后遭受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zāi)。
我們無須去譴責(zé)那兩個被官府派到千家峒征收稅銀的清兵對千家峒的迷戀忘返。那么美的一個地方,他們又怎么能不忘記自己征收稅銀的使命呢?
我們現(xiàn)在怎么也無法想象,官府在遲遲不見那兩個征稅的清兵而找到千家峒之后的那一場廝殺場面。對家園的捍衛(wèi)促使我們的瑤胞們不得不奮起反抗,而失卻家園的瑤胞只能拿起他們簡單的行囊化作滿天的流云……
在這支繁大的逃亡隊伍中,不可能沒有用女書對世界歌唱和哭泣的女子!
她們也許根本就來不及將寫有女書的頭巾、草帽、扇子、腰帶、織錦和一切可以書寫女書的物件悉數(shù)帶走。沒有帶走的女書最終只有被血腥淹沒銷蝕。即便匆匆?guī)ё叩呐畷,也在慌亂的逃亡奔走中像一片片羽毛一樣一點一點地飄落了。至于那些江永以外的地域至今被發(fā)現(xiàn)的女書,是否就是那一場震世大逃亡之中的幸存物呢?這又將像女書本身一樣成為一個虛幻而堅銳的追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