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公元2009年二月,微雨,余歸故土黃岡,至東坡赤壁一游,縹緲間遙想東坡意氣,感有此文。及歸,友人謂余曰:“長江已退到五里之外,赤壁不復矣!”
宋神宗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除夕,蘇軾結(jié)束了四個月的牢獄生涯,蒙神宗恩賜,大難不死,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時年43歲。
次年二月,蘇軾抵達貶所黃州——離漢口大約50里地的一片窮鄉(xiāng)僻壤。州守徐大受早聞蘇軾大名,遂待之甚厚,立即安排他到定惠院暫住。四個月后家眷抵達,蘇軾又舉家遷往城南臨皋亭。臨皋亭緊鄰長江,風景秀美,在詩人眼里更是詩情畫意,于是欣然前往。蘇軾的生活至此似乎終于安定下來了。不過這僅僅是找到了一個住的地方,吃什么呢?
要知道現(xiàn)在蘇大學士可是一介不能簽署公文、毫無實權(quán)的八品芝麻官呀!不能簽署公文,自然無人行賄,這就斷了官吏的第一條財路;官居八品,俸祿當然少得可憐;這還沒完,蘇軾本身就是戴罪之身,人身自由都受到了限制。傳說蘇軾某夜在江中小舟飲酒,一時興起,唱詞《臨江仙·夜歸臨皋》一首:“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毅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第二天便謠言四起。謠傳蘇軾在江邊寫了這首告別詞,已經(jīng)順流而下逃走了。這謠言傳到太守那里,他大驚失色,因為他有職責監(jiān)視蘇東坡不得越出縣境。他立刻出去尋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蘇東坡尚臥床未起,鼾聲如雷。這謠言最后也傳到了京都,甚至傳到皇帝的耳朵里。蘇軾在黃州的生存境況由此可見一斑。
他曾寫過一篇文字,自嘲自己和他的窮朋友馬夢得是窮人中最窮的,是窮人中的冠軍。他說:“馬夢得與余同歲月生,少仆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
說來說去,吃飯問題還是得解決呀。俗話說:“民以食為天”,我們的蘇大學士也不例外。起初一年,還可以勉強度日,因為蘇軾雖然很窮,多少還是有一點積蓄的。等他的錢用完之后,日子該怎么過下去成了困擾蘇軾的頭等難題。
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思考之后,蘇軾作了如下決定:
一、壓縮開支,編制預算。他在給秦少游的信里說:“初到黃,凜人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省,日用不得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錢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以待賓客。此賈耘者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余。至時別作經(jīng)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也就是嚴格按照計劃、控制消費。
二、躬耕務農(nóng),自食其力。在元豐三年,蘇東坡開始脫下官袍,真正地當起一介農(nóng)夫了。在友人幫助下,他請得東坡荒地,開始過起了開荒種地、自食其力的農(nóng)夫生活。他仰慕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晚年栽花種樹于“東坡”的壯舉,于是仿效前賢,自稱“東坡居士”,不亦樂乎。在那時候?qū)懙摹稏|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他說:“余至黃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郡中情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隨后他在東坡荒地上建起了后來著名的雪堂,也就是日后他來東坡務農(nóng)時歇腳的臨時住所。經(jīng)過一番必要的準備工作之后,農(nóng)民蘇東坡的耕作生活正式開始了。
三、廣開源流,自創(chuàng)食譜。面對空前的經(jīng)濟危機,這一招大概只有我們的美食家蘇大學士才能想到了。蘇東坡發(fā)現(xiàn)在黃州豬肉價格極賤,可惜“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他頗引為憾事。他于是發(fā)明一個燉豬肉的方法,極為簡單。在今天的湖北黃岡(即宋時的黃州),人們對于“東坡肉”依然津津樂道。他又發(fā)明了一種青菜湯,就叫做“東坡湯”。不遠處的潘丙酒店,他發(fā)現(xiàn)那兒的村酒味道醇美。黃州產(chǎn)橘子、柿子、芋頭,長到尺來長。因為江上運費低廉,一斗米才賣二十文。羊肉嘗起來,味美如同牛肉……
雖然辛苦,但是基本上可以確保餓不著肚子了。成功應對生存能力極限挑戰(zhàn)的蘇軾在酒足飯飽之后,開始思考一些玄乎的東西了。比如人生啊,價值啊之類的。曾經(jīng)那個“奮厲有當世志”的青少年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風風雨雨之后,開始對自我進行一番新的審視。
其實對生命重新的思索從他踏入黃州的那一刻就開始了。他在定惠院暫住時和廟里的和尚住在一起,日日研習佛經(jīng),他和朋友們談經(jīng)論道,試圖在宗教哲學中尋求解脫。蘇東坡一度認為,“烏臺詩案”自己必死無疑。此番是死里逃生,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
這是個復雜而艱辛的過程。一方面,他不知道過去自己究竟錯在哪里?一方面,他又不知道自己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蘇東坡長久地陷入了這樣痛苦的思索之中。
這個過程似乎并不成功,蘇東坡依舊是往日的蘇東坡,沒有任何改變。
這可是個費神傷腦的事兒。百思無解之際,蘇東坡只能倚門苦笑:“我真是拿自己一點辦法沒有。”
一日,蘇東坡正躺在臨皋亭的竹席上沉思。臨皋亭緊靠長江,江上美景俱可收于眼底。蘇東坡曾向一個朋友吹噓道:“寓居去江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此幸未始有也。”這當然加進了詩人的浪漫想象。但是,我們的蘇大學士卻在江邊過著一種衣食無憂卻又愁腸百結(jié)的煩惱生活。這時一位當?shù)睾眯娜送崎T而入,用黃州方言跟蘇軾說:“先生不要悶在家里了,前方不遠就是當年周瑜破曹的赤壁古戰(zhàn)場呀。先生不妨一游以消愁破悶。”
一語驚醒夢中人!蘇軾“噌”的一聲從竹席上坐起來,就是那個三國周郎——雄姿英發(fā)的周公瑾嗎?
當即置酒,呼來三五好友,泛舟游赤壁。
面對滔滔江水,蘇東坡再也難以抑制胸中如江水般洶涌奔騰的情思了,連日來的愁緒一掃而光。一曲《念奴嬌·赤壁懷古》噴涌而出: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世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墻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東坡突然之間豁然開朗了。人間如夢、人間如夢啊,我何必再苦苦和自己過不去呢?當年那些風流人物如今在哪兒呢?都隨大江東去,浪淘盡了啊。
蘇東坡幾乎是在瞬時之間忘了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們了,他也不去想所謂的江山、社稷、君王、百姓了。這一刻他是糊涂的,但這一刻他也是最清醒的。他只向身邊的朋友作了一個簡單的手勢——拿酒來!
但是你哪里知道,蘇東坡寫《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赤壁”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山寨版”赤壁,真正的赤壁古戰(zhàn)場在湖北蒲圻(今更名為赤壁市),距離此地尚有數(shù)百里之遙!
其實蘇東坡心里是知道眼前的赤壁是個冒牌貨的。他在詞里明確說了“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有人跟我說,這里是三國周郎破曹的赤壁。但是我們的蘇大學士在明知此地并非赤壁的情況下,依然難以平抑心中的波濤,大毫一揮,寫就了千古絕唱《念奴嬌·赤壁懷古》!
原來,黃州方言“赤鼻”發(fā)音近似“赤壁”。那位好心人所說的“赤壁”是指黃州城西北邊的“赤鼻”,即長江邊上的一塊巨石。因為巖體呈赭紅色,狀若懸鼻,所以叫做“赤鼻”,此地便被人們稱作“赤鼻磯”,又省作“赤鼻”。天長日久,人們以訛傳訛,以為此地便是當年赤壁之戰(zhàn)的交戰(zhàn)地,“赤壁”的名聲由此就遠遠近近地傳開來。
令當初那位好心人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訛傳反倒成全了一樁美事,那就是《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后來東坡重游赤壁寫就的前后《赤壁賦》在文學史上光耀千古。
更令東坡沒有想到的是,他三次抒錯情表錯意的“愚蠢行為”竟然生生造就了黃州一處后來聞名天下的名勝古跡——文赤壁。因為一詞二賦,蘇東坡生生將赤壁古戰(zhàn)場從湖北蒲圻搬動了數(shù)百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胤旁诹撕秉S岡。也許是蘇大學士后來的名聲實在太大了吧,人們開始遺忘當初那個真正彌漫過硝煙的蒲圻古戰(zhàn)場,紛紛投向黃州的“山寨版”赤壁,一睹它的風姿了。也許是人們對東坡詩文太過熱愛了吧,人們后來甚至相信當年的赤壁大戰(zhàn)就是在黃州發(fā)生的,黃州赤壁才是真正的赤壁!
文學史上一樁極為荒謬有趣的事情發(fā)生了。歷來都是先有名勝古跡,后有詠懷古跡的詩文名世。蘇東坡倒好,整個弄反了,先在黃州寫了三篇詠懷古跡的詩文,人們由此在黃州生生創(chuàng)造了一個原本并不存在的“赤壁”古戰(zhàn)場!
真是太荒謬了!幾百年后這事兒驚動了皇帝。民間的說法越來越離譜了,眼看著人們就要把赤壁古戰(zhàn)場的匾額掛在黃州了,皇帝覺得有必要站出來平息這場爭議,以正視聽。于是至清康熙末年,此地正式更名為“東坡赤壁”。
從此天下便有了兩個赤壁,一個武赤壁,在湖北蒲圻;一個文赤壁,也就是“東坡赤壁”,在湖北黃岡。這倒成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當年孫劉聯(lián)軍以少勝多好不容易打出了一個赤壁,我們的蘇大學士僅僅依靠一詞二賦,無須一兵一卒,生生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赤壁。
這些都是當年泛舟游江的蘇大學士沒有想到的。他想到的是“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是“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神宗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春,神宗皇帝親書圣旨,把蘇東坡由黃州調(diào)到汝州。從此東坡離開了黃州,離開了赤壁,離開了曾給他無數(shù)情思的滾滾長江東流水。
臨去世前夕,東坡曾在《自題金山畫像》里對自己的一生作了總結(jié):“心如槁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問汝平生事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黃州為最,可見他一生最鐘情的,還是那一汪東去的長江水呵。
孝宗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朝代已經(jīng)是南宋,陸游到黃州,面對浩浩江水,尋訪東坡遺跡。此時,東坡離開黃州已經(jīng)八十六年,北宋滅亡也已經(jīng)四十三年了。
公元2009年春,當我走近東坡赤壁時,時間已經(jīng)流轉(zhuǎn)到一個新千年。江水幽幽之間,一千年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流逝。
如今,東坡赤壁已經(jīng)沒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了,長江早已退到五里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