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翻開一本本厚重的線裝書，里面總會有一個詩意的名字或密或疏的鑲嵌。那樣優(yōu)雅，那樣勾人心魄的多情，仿佛是佇立于歷史煙塵中的一位曼妙女子，但就名字就美得讓人動心，讓人浮想聯(lián)翩——揚州。
不知是因為李太白的一句“煙花三月下?lián)P州”而使很小時的我就對這個字眼凝聚著一種特殊的情感，還是因為一切無因本該如此，我一直認為揚州只合揚州名。不是么，“廣陵”有太重的物質(zhì)和人的活動痕跡，“江都”又有很明顯的帝王威儀排場。還有其他的“兗州”“吳州”“邗州”……都實不合“煙花三月下?lián)P州”詩中那種出自天然無任何雕琢拘束的美感。
“州界多水，水揚波”，故得州名。揚州總覺得這是史學家一種無可奈何的附會，“水揚波”，乍看就如蘋果由青變紅一樣自然，可細想來，長江兩岸名城林立，江水過處也盡是浪卷波揚，而獨斯地以此得揚州之名，如果不說是造化鐘愛這一方靈山秀水我們還能有怎樣的解釋呢？
對于這方靈山秀水，現(xiàn)代國學大師錢穆曾這樣說：“瓶水冷而知天寒，揚州一地之興衰，可以乩國運。”短短不到二十字，注定了揚州與朝代更迭共衰共榮的命運之系。
是的，揚州是一個見慣繁盛與災難的城市。
西漢，之前一直默默無聞的揚州出現(xiàn)在了世人的眼眸中，她在坐鎮(zhèn)這里吳王劉濞的潛心經(jīng)營下豪情滿懷地第一次向世界放射了她的美麗。開銅山鑄幣，煮海水為鹽，揚州達到了她經(jīng)濟文化的第一個高峰。并從此，揚州開始以一個文化經(jīng)濟大都會的形象印在了世人的眼眸中。枚乘的漢賦名作《七發(fā)》就在這風物繁盛的景象中應運而生了，這也成為文學殿堂中最早反映古揚州風景的作品。當志大謀圖的劉濞發(fā)動“七國之亂”兵敗被誅后，除過劉濞與吳國的不復存在外，劉濞與吳國的揚州依舊是茁壯的揚州。
時間在無聲中悠然地滑行，東漢中興、三國峙立、西晉一統(tǒng)、半壁東晉，王朝的更迭，時代的盛衰，揚州在或?qū)幓騺y的世道中與歷史一起拔足前行。直到了一個揚州永遠刻骨銘心的朝代，這個紛擾的朝代第一回給了這個美麗的城市錐心的刺痛，一連三次的痛入心髓，南北朝給了揚州太深的記憶。百年間，三次屠城，兵荒馬亂，一城的斷壁殘垣，繁華一時的揚州被扣上了另一個令她心傷肝摧的名字——蕪城。
公元581年，隋建。也是一個揚州永遠刻記的朝代，這個短暫的王朝里，揚州是最受人矚目的光斑，因為一個人——隋煬帝楊廣。作為煬帝位登九五的起點和生命的終點，揚州見證了隋煬帝的一生，也見證了短短三十幾年的整個隋朝。這個短命卻繁盛的朝代里，揚州可謂受盡恩寵。揚州被改名江都，選為南都，成為僅次于長安和洛陽的全國第三大都城，煬帝的三次巡游，場面更是大極盛極，揚州因一人而寵。但撥開虛浮的繁華，從揚州的長遠來說，對于中國歷史的發(fā)展進程，這位荒淫的皇帝卻有一樁莫大的功績，下詔開鑿貫通南北的大運河。“淮海岷江都會地，繁華雄盛古揚州。”煬帝勞極物力人力的這項巨大工程使嵌于長江運河交匯處的古揚州因水利而繁華，揚州開始了她長達十幾個世紀“水陸交通樞紐，南北漕運咽喉”的時代繁華。
“江淮之間，廣陵大鎮(zhèn)，富甲天下”，大唐，一個如日中天的王朝，揚州在唐代達到了一個鼎盛的時期，有詩“壯麗壓長淮，形勢絕東南”，“淮海雄三楚，維揚冠九州”揚州在大唐的懷抱里以一句“揚一益二”睥睨天下。大唐的揚州我們可以在如詩如夢中這樣神游——“街垂千步柳，霞映兩重城”，“夜橋燈火連星漢，水郭帆檣近牛斗”，十里長街，夜市千燈，綠楊明月的揚州陶醉了眾多風流瀟灑的詩人才子“腰纏十萬貫，跨鶴上揚州”，“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大唐是揚州的大唐，大唐，是詩人們的大唐。
隋唐盛世的光輝在三百年的歌舞升平中終于走到了盡頭，唐末，軍閥混戰(zhàn)，農(nóng)民起義，在連番的打擊下，大唐帝國拖著疲憊的身軀去往歷史的角落中歇息。這時，與王朝一榮俱榮的揚州也冷清了許多：二十四橋空寂寂，綠楊摧折舊官河。一派瑟瑟之感。
經(jīng)歷了打打殺殺紛亂的五代十國，公元979年，北宋結(jié)束了分裂的局面，完成一統(tǒng)。在這個被后人詬責的懦弱朝代，隨著松江，儀征，江陰的崛起，揚州壓倒東南的形勢也不再復有了。任官揚州的歐陽修曾不無感嘆的賦詩：“十里揚州歌吹繁，揚州無復似當年。”有一種夕陽西下的蒼涼。靖康之變的慘痛后，南中國的江山命運依舊茍延殘喘地握在趙家的手里，揚州，這個美麗的城市，又一次被推上了時代的風口浪巔。揚州擔當起了“國之北門”的重任，義無反顧地“統(tǒng)淮，蔽江，守運河。”如今，每每在夜深燈下讀到放翁激憤悲涼的“樓船夜雪瓜洲渡”，我總會禁抑不住自己的眼淚。不是么，淪陷的中原，半壁的江南，為這大好河山，鶯歌燕舞的揚州也轉(zhuǎn)身揮掉了才子佳人的脂粉氣，“樓船夜雪”，那是怎樣一個峭拔挺偉的揚州��！可悲的是，偏安茍安的南宋，竟然是比北宋的骨頭還要軟上一千倍的王朝，于是縱然有岳飛、宗澤、韓世忠，南宋還是塌了，金兵二占揚州，美麗的揚州城慘遭洗劫。“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南宋給揚州城攝下了這樣的西風殘照。
歷史的指針指向了17世紀中期，中國的歷史走到了明朝的末尾。又是一次改朝換代的更迭，可誰也不曾想到這個最后的漢王朝被掀翻取代時卻讓揚州付出了最為慘烈沉重的代價，歷史再一次驟然重映了“蕪城”那令人不忍目睹的一幕。聲色犬馬，迷離頹廢的南明政權(quán)，這時竟僅僅靠著一位文人充盈胸間的豪氣和拿筆的手來支撐傾頹的弘光天空，于是可想而知，在八旗勁旅的連攻下，公元1645年5月，史可法與全城軍民死守的揚州城還是破了。清軍在揚州遭到了頑強的軍民抵抗，“江南頑抗第一城”，被血洗十日的揚州就這樣以一個簡簡單單的理由變身成了人間的地獄：哀碩斷續(xù)，慘不可狀。
揚州必定銘心刻骨了一些極其偉大與悲慘的場面。那是一次絕對的毀滅，一片廢墟，一片焦土。沒有人能夠預測三百年明史最觸目驚心的驚嘆號后揚州還能有怎樣的下文。
然而，不可思議的事這么快就展現(xiàn)在了世人的面前。如此的蕊寒香冷之后，極短的時間揚州又是粲然蓬勃地怒放了。她在愛新覺羅家族的恩惠下，竟又巍然壯觀成了一幀最最奪目的江南城市風景。1645年被屠城，17世紀晚期竟風華不減當年的又成了文人精英的風月場所：重臣詩人們在此紅橋修禊，賦詩燕嬉；“揚州八怪”在如畫的景致中正開一代畫風先河；揚州學派則孜孜以求，考證求索。揚州的奇跡復原很是讓世人震驚。揚州達到了她經(jīng)濟與文化的頂點�？滴醯畚宕务v蹕，乾隆帝六次巡游，揚州在清朝前期有了可以一輩子壓倒江南群城的榮耀資本。“春留歌吹江城艷，天富魚鹽海國豐”，揚州的鹽業(yè)在西漢的開始，明末的繁榮后，終于鼎盛于康乾。富商大賈云集，個個富可敵國，曾就傳說有揚州鹽商為取悅皇帝而一夜之間造氣瘦西湖白塔的故事。但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士紳鹽商們更多的卻是慈善家，他們斥錢資助書院，支持學問，正是這樣慷慨的援手，揚州文化風氣大勝�？山酉聛�，揚州又連受太平軍三次毀滅性地打擊，又是一次斷壁殘垣，歷史總是適時的玩轉(zhuǎn)著這個美麗的江南名城。
1653年，歷史學家談遷途徑揚州赴京，在游記中他這樣寫道：揚州分野正值天市垣，所以其地市易浩繁，非他處可比。沒有人能夠確切知曉這座淮左名都裹挾的歷史風煙中究竟糅入了多少歡歌與悲風，正如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去一一細數(shù)發(fā)生在這里的萬千或多情、或凄婉、或歌舞或沉重的故事一樣。
作為一座城市，揚州在18世紀才達到了其經(jīng)濟的頂點，而她卻在很早就成了文化的優(yōu)勝者。揚州以其“南方之秀，北方之雄”的風姿早就傾倒了無數(shù)詩人詞家，揚州被填入了一本本唐詩宋詞集，成了一個世人夢中揮之不去的濃郁情結(jié)，很早就系上的。綠楊城郭，畫舫亭閣，古老的石板路，如月的石拱橋，槳聲四起的流水，畫卷般依排的園林，天下三分有二的明月，煙雨長廊和幽幽古巷…佳麗維揚就這樣迷醉了眾多風流瀟灑的詩人才子。據(jù)記載，僅唐代就先后有六十多位詩人來過揚州并留下了二百多首唐詩。那首“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就是揚州的近郊春夜，張若虛本人也是揚州人。那種美，婉與溫柔或許也只有這座城市才有。
李白一生三次到過揚州，他在《秋浦歌十七首》其一中寫道：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風流不羈的詩仙竟與一座城市結(jié)下了如此的深厚情誼，不能不說揚州是一個能令人逸散出無盡依戀的城市。青年詩人魏萬追尋李白行跡三千里，才終于相遇揚州。在那個車馬行途的時代，那是怎樣艱難的三千里啊，所幸，是揚州給了那一路風塵的三千里一個完滿的句號。
宋時，文章太守歐陽修修建平山堂與大明寺中的和尚平分山嵐，他每在此與群僚友朋憑欄唱和，詩酒流連，自謂“自知不負廣陵春”，好不灑脫豁達。給揚州留下了幾多名篇，幾多佳話。對于歐陽修留傳下來的優(yōu)秀詞篇，清人尤侗在《彭孫譎延露詞序》中以一種不無賭氣的文人率真口吻說：“蓋維揚佳麗，固詩余之地也。故登蕪城宜賦西風殘照，吊隋苑宜賦曉星明滅，上二十四橋問吹簫玉人宜衣染，鶯黃載酒青樓，聽竹西歌宜賦并刀如剪，進雷塘觀八月潮宜賦玉虹遙掛，豈惟平山欄桿讓文章太守揮毫獨步哉？”文人的率真由性使我們看到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佳麗維揚。
“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林勝”，很早以來，揚州就有“園林之盛甲天下”之說�？滴醯蹠r，八大名園如畫卷，個園，何園…一個個風情萬種各式各樣的園林像被串起來的珍珠，優(yōu)雅迷人的俏立在這秀麗醉人的水鄉(xiāng)風物中，如詩如畫。
曾經(jīng)的悲歡離合，過往的盛衰榮辱，所有的文化情結(jié)邈遠而又切近，蒙太奇手法的切換著，切換著最終又了無痕跡的融入了這絕美的湖山煙月中，正如瘦西湖山頂風亭上的那副楹聯(lián)：風月無邊，到此胸懷何似？亭臺依舊，羨他煙水全收。人文薈萃之地，風物繁盛之城。揚州的令人懷戀的不僅在于她有令人驚嘆的財富，千姿百態(tài)的園林，滿城的綠楊柳蔭，天下三分有二的明月，更重要的是，她有了枚乘，有了張若虛，有了李白杜牧歐陽修，有了李庭芝姜才史可法，有了朱自清。
呵，揚州風物最相思，揚州的風物永遠都將以一種楚楚動人的姿勢生長在人們心中，生長在詩的篇章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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