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緣于詩人顧城的《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我曾經長久地迷戀于詩中所營造的童話般美好溫馨的氛圍中,以為那本該就是人間的至美,然而,當我在又一次展讀詩人幾乎變態(tài)的“愛情”時,卻突而感受到一種生命不能承受的憐的“任性”的孩子。
顧城的確是一個天才的詩人,1956年生于北京,12歲時就輟學放豬,后隨父母下放至山東,在膠東半島度過了童年。后成為朦朧詩派代表詩人。顧城真正的“成長的課堂”不在學校,而是生活,他是一個一直生活在追求至善至美的童話世界里的孩子,他說:“也許 ∕我是被媽媽寵壞的孩子 ∕ 我任性 ∕我希望 ∕ 每一個時刻 ∕都象彩色蠟筆那樣美麗 ∕我希望 ∕能在心愛的白紙上畫畫 ∕畫出笨拙的自由 ∕畫下一只永遠不會 ∕流淚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屬于天空的羽毛和樹葉 ∕ 一個淡綠的夜晚和蘋果 ……”(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1979年顧城在京滬特快列車上見到他童話中的“白雪公主”————他心儀的女子謝燁,在他的眼里,她太美了,那婀娜的身姿,那飄逸的長發(fā),那恰如八月的水蓮花般不勝涼風的嬌羞、淺笑,就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已經深深的、深深的烙在了這位少年才子的心中,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漣漪,以至于讓他在此后的許多日子里為她而“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他對她一往情深,以致全不能自制,不久,趕到上海,向謝燁求婚。也許是被少年的誠心所打動,也許是出于對才子的仰慕,也許是因為真的也很愛,才子的愛像一團火,燃燒著自己,也燃燒著愛人,在狂熱地追求謝燁四年后顧城終于如愿以償。1983年8月5在眾人祝福羨慕的目光中一對才子佳人喜結良緣。隨后他(她)們出國漫游瑞典、英國、荷蘭、新西蘭、澳大利亞諸國后,定居于大洋洲的激流島上,開始了自耕自足的桃花源生活。愛情的童話在最起初真的是如此的美好,如果就此擱筆,該是人間最美麗的愛的經典!
童話《白雪公主》的最后的結局是“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童話沒有告訴我們,在往后的日復一日的凡俗生活中,王子和公主是否也有過柴米油鹽的困擾?王子是否還曾遭遇過新的誘惑?在日復一日的相同的重復的流年里,王子和公主的愛是否也曾有過跌入低谷的倦?
真正的婚姻生活是浪漫詩人顧城一個童話的結束,但也是其另一個童話的開始。而也正是這種幾乎荒誕的童話里的結束與開始,將詩人裹挾到一個不可挽救的的懸崖!這崖口,并非鮮花如云,而是險象迭生。
顧城在婚姻生活中也只是一個兒童的延伸,是一個需要呵護,始終處于不安和恐慌之中的柔弱個體。他的情人英兒在后來痛苦的回憶中說:顧城在情緒失控的時候,都要讓謝燁緊緊抓住他的手,別人就不行。只有謝燁能給他安全感……謝燁的確是一個很賢惠的妻子,對丈夫的衣食起居照顧的可謂無微不至,更主要的是“激流島”上的定居并非如傳說中的“世外桃源”,他(她)們當時的生活很貧困,(詩人舒婷曾回憶說:他一輩子都在為錢而發(fā)愁)但因為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她毫無怨言,她是他的妻子,其實在他那里她更像一個時刻呵護著他的親人,除了夫妻間的溫存外,更給了他姐姐母親般的關愛和溫暖,所以做顧城的妻子,謝燁該是很不容易的。
然而,這個生活在童話王國里的孩子他也會哭鬧,任性而脆弱,他的灑脫也許永遠只能活在他的文字里,他恣肆揮毫,任意點綴,用詩打造了一座美輪美奐的童話之城。這城肅穆靜美、不染纖塵,于是“你相信了你編寫的童話/自己就成了童話中幽藍的花”。只是這“幽蘭的花”有時也難耐寂寞的云,“激流島”并非永遠涌動的是激情澎湃的熱浪,和所有走進婚姻的夫妻一樣,他和謝燁的愛情更多的則在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的打理中而消磨著最初的激情,眼前的生活已開始一天天的與他的童話之夢偏離、錯位,于是這個孩子苦惱、郁悶,直到情人英兒的出現(xiàn)。
因為詩歌,因為參加了一些國內外“詩歌研討會”,顧城認識了同樣愛詩的溫婉可人的英兒。英兒的出現(xiàn)像一盞燈,點亮了詩人顧城了童話之城,讓它復燃愛與夢的氣息。
當英兒當著謝燁的面說出她“很愛顧城”時,謝燁竟然很“大度”地幫英兒辦好來新蘭島的手續(xù)。我想也許在最起初,謝燁真的是希望用自己的愛感化顧城,過去的謝燁曾經是個無比幸?鞓返钠拮樱驗樗龘碛幸环萘钏磷淼膼————她常說她和顧城的愛是獨一無二的,她總是不停的向周圍的人講述她的快樂,她的情感真誠自然,感染了她周圍的每一個人。她的自信是從過去的幸福中來的。他相信丈夫絕不會當著自己的面做些對不起自己的事情。然而,她錯了,她忘記了他是一個孩子,一個生活在美麗的童話王國里的不受任何理性約束的孩子,更主要的是他還是一個擁有欲望之軀的世俗的男人。
當清純可愛的英兒出現(xiàn)在顧城面前時,欲望像一頭威猛的獅子張開大口向他撲來,他是真的完全被吞噬了。愛情是一個讓人沉溺的海洋,那些個日子,顧城就像一個自由的幸福的游弋在大海里的魚,在情人溫柔之洋中忘我地沉醉著,忘記了自己身為人夫,為人父,忘記了相濡以沫的妻子失望的、痛哭的眼神和她在心中已埋下的深深的仇恨的種子。
在顧城的心中,妻子是堅強的,甚至是偉大的,也是最愛他的,放任他的,他的所愛就是妻子所愛,妻子是他身后的山,可以時時給他依靠,妻子是他眼前的海,在她寬闊的胸襟里可以包容一切,只要他幸福!在生理上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而在心理上他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對妻子的要求就像一個任性孩子對母親的要求,這個孩子認為只要他愛的“母親”總會大度的賜予。也許他根本就無法明白,女人的愛是專一的、純粹的、容不得有半點瑕疵的,沒有一個妻子愿意丈夫當著自己的面與另一個女人調情、做愛。他渾然不知。
英兒要顧城在兩個女人之間選一個。顧城拿不了主意,妻子那么寬容,多年來一直溫柔細致地照顧自己的生活,這話怎么說得出口?況且,妻子一生守的只是自己這個男人,經營的是永久的家,而英兒追求的也許是暫時的浪漫,一江春水,順其自然吧。而這“順其自然”的結果是,這種“兩女一男”的生活在“激流島”上堅持了1年零8個月后戛然收場。
眼前的生活雖然“浪漫”,但絕不是英兒所需要的,是女人她都需要一個最后的歸宿,縱使她是一朵被他迷戀著的美艷至極的花朵,但她知道是花總有枯萎的一天,縱使將來香消玉損也該落于屬于自己的愛人的懷抱,她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家,甚至自己的孩子..……而他能給她什么呢?難道要她一生都要與另一個女人共享一個男人嗎?何況她連一個“名分”都沒有,那么,她算什么呢?于是在一次顧城領著謝燁從德國回來后,發(fā)現(xiàn)他可人的英兒在島上找了一個老頭子已嫁了。
情人英兒的突然離去對詩人顧城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她以為英兒是完全可以滿足現(xiàn)在的一切的,然而,他又錯了。而此時,妻子謝燁多日來埋藏在心中的仇恨的種子也終于在忍無可忍中破土而出,長成一棵憤怒的樹,樹上綴滿了報復的果實————她已經不再是他那個溫柔體貼的賢妻,是他改變了她,于是從最初的爭吵,直到最后的妻子的義無反顧的要求離他而去。
我想畫下早晨∕ 畫下露水∕ 所能看見的微笑∕ 畫下所有最年輕的∕ 沒有痛苦的愛情∕ 她沒有見過陰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 她永遠看著我∕ 永遠,看著∕ 絕不會忽然掉過頭去(顧城《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他至愛的兩個女人都要離開他了,他的童話的王國,因為無法承受生命的至美,眼看著而將在瞬息之間土崩瓦解,他筆端構建的“沒有痛苦的愛情”,那個“她永遠看著我∕ 永遠,看著∕ 絕不會忽然掉過頭去”的兩個最愛的人一夜之間將不再屬于自己,都已決然地“掉過頭去”,不再“永遠看著我”,他茫然、痛苦,沒有了她們,他該怎么辦?
“撕碎那一張張/心愛的白紙/讓他們去尋找蝴蝶/讓他們從今天消失”。至此,他像一個脆弱無助的孩子,感覺不能得到某種東西,就毀掉了它。1993年10月 8 日,在與謝燁的又一場爭吵后,失去理智的詩人舉起斧頭,砍向他深愛的妻子的后腦,只因為不能接受她的背棄,然后自己上吊……這一刻,不是他人生舞臺的最后的華麗轉身,不是安徒生童話最后的一個絕美的句號,而是一聲驚世的長嘆!
“在靈魂安靜之后/血液還會流過許多年代。(顧城《設計重逢》)”許多年后,如果詩人真的在天有靈,如果他(她)們魂聚“激流島”,他是否依然會對她們說:“我真的很愛你們,現(xiàn)在仍然愛著”?他是否已醒悟,自己曾經是一個多么自私的男人?愛情需要向往,而婚姻必須堅守和滋潤,他總是在遙望中尋找浪漫,尋找從前,用風花雪月的放縱來折騰落到地面的人生,使生活變得寡然無味。他是否也曾懺悔,對于家庭,他只是在分享家的快樂,而沒有盡到他的責任和義務……他曾經真的是多么慘痛的傷害過自己至愛的兩個女人(他死后留下遺作,讓英兒也背負上輿論的指責,精神的枷鎖……)
然而,我們終究無法用世俗的眼光來看待詩人的人生,他必定還只是一個生活在自己編織的至善至美童話世界里的永遠也長不大的任性的孩子,人間的煙火,世俗的倫理總是飄渺于他的童話之外,這樣的一顆心,于俗塵中行走,想必注定著是一場悲劇,不說也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