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開始熱了,樹上單調(diào)的鳥鳴時起時停,讓人犯困。
午飯前晚飯后是小賣部最忙的一段時光,這不?小賣部里外已經(jīng)站滿了人,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在不斷地來,不斷地去。
一個女子正坐在小賣部前不遠處的一塊褐色的光溜溜的石頭上靜靜地吃著面包,一瓶橙黃色的飲料擱在旁邊,緊挨著飲料瓶的是兩袋行李:一個拉桿箱,一個雙肩包。
她穿著件紫色的絲質(zhì)外套,外套開口較低,透出紅色襯衣的一角,烏黑的披肩長發(fā)卷著幾綹輕輕地搭在她突起的飽滿的胸前,襯著她光潔如玉的膚色。從樹葉間漏下的亮得發(fā)白的陽光水一般地蕩漾在女子的周身,環(huán)繞女子的是有些發(fā)蔫的綠草坪,草坪上很隨意地撒著些青黃相間的落葉。
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子,走過的同學都會自覺不自覺地瞟上一兩眼。
漂亮的女子,永遠都是生活中最亮麗的那抹色彩,是綻放在臉上的那對酒窩,是別在頭發(fā)上的那枚發(fā)夾,是搖曳在枝頭的那朵鮮花,是徜徉在天空的那輪皓月。
這幾天,是學院集中函授的日子。一時間,那些涌動在校園里的新面孔,總會給波瀾不驚的校園生活帶來異樣的興奮,宿舍里,食堂里,球場上,小賣部,樹蔭下,都會見到操著各種方言大聲喧嘩的男男女女。他們要么剛剛喝完酒,臉上正泛著酡紅;要么正在呼朋引伴,相約著去喝酒。
那天,我老家也來了幾位朋友:彥平,永善,恒俊。
中午學校辦公室還沒有開門,兩點半,還有個多小時呢。況且,也不急:辦手續(xù),無非交個錢,買個票,領(lǐng)本書,然后入住什么的。大白話,大家都無非是想來混個本科文憑,學習的積極性早就遁地了,私下里或者還想著藉此來省城轉(zhuǎn)轉(zhuǎn),會會朋友,擺脫一下無聊的教學工作。當工作成了一種職業(yè)之后,就倦怠了,熱情,是靠意志支撐的。
剛才,我從小賣部買來了啤酒,從食堂炒了幾個菜,就在宿舍里擺開了龍門陣。還好,幾個室友,要么就是在食堂先占了位置,要么就是去外面下館子了——六人的宿舍里就我們幾個老鄉(xiāng),寬綽有余。
剛剛開杯,酒興正在醞釀,永善出點子了:“伙計們,剛剛坐在那里的那個女的漂亮”。
“確實漂亮!經(jīng)得看。”彥平說。
“哪個?我都冇注意。”恒俊說。
“裝寶!就是坐在那石頭邊的那個呀,怎么冇看到?”永善說。
“此地無銀,你這是。”我說。
永善的話題一下點燃了幾個男人的熱情,大家打著趣,議論開了——女人是男人們酒桌上的永恒談資,就像愛情是文學的永恒主題一樣。
“老曾,你去,把那個妹子叫上來!”
“去啦,插刀子的事都要做啦!”
“夠不夠朋友?我們這么遠來。”
這幾個家伙慫恿著我,激將著我,酒興慢慢上來,勇氣也隨之上來了,誰讓我是地主呢,總該做回猛張飛,盡點地主之誼的吧?
“要不試試?”我說。
“去啦,去啦。”他們說。
還好,那個女的還坐在那里,我像獵人見到兔子一樣興奮和忐忑。該如何開口呢?我在想,這真是太唐突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給自己打氣。
我若無其事地向女子緩緩走去,近了,我略微停了一下,女子正在翻一本書,一本大開頁的教科書。我正想著漫不經(jīng)心地與她搭訕,誰知女子先開口了:
“你好,請問辦公樓還是在原來的地方嗎?”
我一驚,這太出乎我的預(yù)料之外了!天意?我一時驚得嘴唇都有點發(fā)抖,生怕她識破我的詭計,于是盡量平靜地說:“你是說學校的行政辦公樓嗎?”
“是呀。我上次來,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哦,這是不久前新裝修的,新辦公樓搬到新教學樓的一樓了。”
“這樣呀,難怪。”
“請問,你是來學習的吧,一個人?”
“是呀,我那些朋友都還沒有來呢。”
我從小賣部提了幾瓶啤酒出來,走近她,說:“要不去我那里坐坐?”
“謝謝你的好意,不了,太麻煩了。”她說。
“你看時間還早,太陽又大,去坐坐吧,喝口茶,歇口氣,呆一會兒我?guī)闳ァ?rdquo;
“這……不好意思吧?”也許是后面這句話起了作用,她有點猶豫。
“沒事的。相信我沒有惡意。”
“我沒說你有惡意呀?”
“去吧,如果你不嫌難走的話,5樓,頂層,前面不遠。”我趁熱打鐵。
“你真會說話,你不是天天爬好幾次嗎?”
“那不同,你是女孩子呀!”說著,我就幫她提行李。
大功告成,況且還這么自然!我們邊走邊說,很快就到了我的宿舍:509。
一到宿舍門口,女子遲疑了一下,邁開的腳往回收了那么一點。
“進來吧,沒事的。嘿,伙計們,你們注意了,來了一位新朋友,稀客!”我說,這分明有點顯擺示威的味道的,不過,女子是蒙在鼓里的。如果她知道前因后果,我估計,打死都不會上來的。
經(jīng)我這么一說,女子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遲疑了一陣,終于邁進了宿舍門。
秀平永善恒俊幾個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像迎接女王似地迎接我們這位尊貴的客人。
早已拼好的桌子上,菜原樣地擺在那里:看來,我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這段時間,他們幾個知趣得很,沒有動筷子,連剛那些吃剩的骨頭都給收拾干凈了。
“你看,我們還沒有動筷子,專門等你!”永善說。
“等我?”女子有點茫然失措。——永善心直口快,不期,卻漏了嘴。
“沒有,我去買啤酒,他們在等我。”我說,同時給幾個遞眼色。
女子沒有說什么,只是粲然一笑,笑得很美。
坐定后,我夸張地在每人前面又立著一瓶酒,彥平拿著酒瓶往嘴里咬開,然后很有成就感地放回原來的地方。
“哪這么粗魯?別人女孩子在這里。”永善說。
“就是,在女孩子面前,要斯文一點的,”我說,“你這樣一咬,人家女孩子哪里還敢下筷子?你說,對吧?”
“沒有啦,我不喝酒的。”女子說。
“真不行?一點點?”
“謝謝,我滴酒不沾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恒俊這回有事做了,他從包里拿翻出一瓶飲料給女子,說:
“還沒開的,那你喝飲料吧。”
吃了一會兒,女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蹲下身去打開她那個花格子的拉桿箱,拿出三四個玻璃瓶子,瓶子里全是菜。
“這是從家里帶來的,你們嘗嘗吧,”女子說,“也不知道合不合口味?”
大家都是知書達理的人,當然知道人家罄其所有你可不能來者不拒的道理,于是在推就之間,每樣菜夾了一點兒拼在一個碗里,那是米粉肉、辣子雞、干牛肉、蘿卜干炒蝦米。
——味道挺好。
幾個男人一下子斯文起來了,盡量咬著別別扭扭的普通話,小心翼翼地說著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話,文縐縐的,挺別扭。
飯后,快兩點了。我送女孩子去報到,永善幾個行注目禮,說:“不送呀,好走。”
我說:“要不一塊送送?”
他們詭異地笑,我有些得意,又有些忐忑。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來了,見我陪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表情多少有點不自然。
“來了朋友?”他們友善地問。
“嗯,同學。”我說。
新生報名,總是很熱鬧的。
那場景,很有點像逢年過節(jié)車站的味道,在攢動的人群之間,幾路歪歪斜斜的隊伍。四處一望,都是或站或蹲的人,表情各異,文靜的,著急的,沉悶的,暢聊的,心事重重的,風風火火的,抽煙的,嗑瓜子的;草地上,樹蔭下,臺階上,花壇邊,擱著花花綠綠的行李:旅行包,塑料桶,還有桶里面立著的幾個衣架,胡亂疊放著的一些小物件什么的,洗發(fā)水、香皂、拖鞋……
這時也是學生會干部最忙也最快樂的時候,他們扮演者各種志愿者的角色,咨詢員,向?qū)T,行李員,協(xié)調(diào)員,因為他們的存在,新來的函授學員們便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雖然這種感覺也許有點刻意的味道的。
找了一點小竅門,很快幫女孩子辦完報名手續(xù),我又幫她把行李送到女生宿舍口,看著入口處右側(cè)的“男生止步”的牌子,我故作抱歉的說:
“不好意思,你看,我不好再上去了。”
“非常感謝,不好意思的是我。”
原以為這段經(jīng)歷到此便是一個休止符了,就好像雄偉的樂章往往在最昂揚的時候戛然而止一樣。美麗的東西永遠都是短暫的,邂逅的:為其短暫,方留下回味;為其邂逅,方達到那種無心便是有心,無意便是有意的境界。
告別女孩子的那一瞬間,我心里便有些后悔了,為什么不留下聯(lián)系方式?
仔細一想,倘若要心理分析的話,我大概是基于三種考慮,一是怕丟面子。哪怕對方是因為你主動的邀約答應(yīng)和你下次見面,在她心里,你也會掉價兒了;二是怕生出些枝葉來不好收拾。成人高校,哪里來哪里去,真正走到一起的微乎其微,更何況很快就要畢業(yè);三是,倘若對方有意,函授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校園就這么大,授課又是在固定的地方,要聯(lián)系其實也挺簡單。
正想著,聽到有人在我后面氣喘吁吁地喊著“嘿——”
我回過頭去,頓時驚了——
迎面而來的卻是這個還不知道姓氏的女孩子,紅撲撲的臉,還有起起伏伏的胸脯。
我站住,微笑而又有些不安地看著她;她也站住了,攏了攏額前的劉海,說:
“要不,下午我請你和你的朋友一起吃個飯吧?你看……”
“這樣呀,太客氣了吧?哪有女孩子請客的道理。”我說,有點口吃。
我一口氣上到五樓,想把這個消息告訴永善他們,但他們已經(jīng)走了,室友們來了。
我一邊收拾飯桌,腦海里卻在飛快地整理著零零散散的細節(jié)。
我想,這女孩子約我吃飯,無非是兩種情況,一是投桃報李,往而不來非禮也嘛;如果這樣,大戲就沒有續(xù)集了,權(quán)當落幕。二是這女孩可能對我有那么點好感,像借書人在還書時于書頁間夾了一片紅葉一般意味深長呢。倘若這樣,興許會續(xù)寫一些悲歡離合來。
出學校側(cè)門,下十來級石階,那兒有一片修竹,數(shù)重雜樹,幾丘田畦,一條小路就蜿蜒在樹與竹之間。這是學院去市里的主要通道。如果走水泥大馬路,要折一個很大的圈子,所以同學們出出進進都走這條小路。
向晚時分,這是一個很浪漫的地方,除了散步的人,還有摟著被子的夫妻們。
小路的中端,有一個喚作“人防招待所”的旅館,干凈,便宜。人防招待所,以前是防空洞,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深挖洞,廣積糧”的產(chǎn)物,后來也不知道誰靈光一閃,把它改造成了招待所,生意挺好的。
我們學院是成人高校,同學們中結(jié)了婚的應(yīng)該在學員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誰的妻子來了,愛干凈的就會抱著自己被子枕頭去哪兒住——這也給同學們帶來了很多快樂和談資。
不管是哪個同學,一定是在同學們的玩笑中紅著臉抱著自己的被子枕頭去住人防招待所的。第二天抱著被子來宿舍時,一如既往,同學們又會開玩笑,“昨天晚上,大哥,嫂子,在防空洞里辛苦了!”被喚著“大哥”的同學便會回一句,“哪里,你們在上面更辛苦!”“嫂子”只是羞紅著臉,不吱聲,會趕緊客氣地給你分發(fā)一點吃的,糖呀,板栗呀,花生呀,有了東西吃,嘴巴自然就閉上了,尷尬隨即化解,余下的只有笑聲和快樂。
耳濡目染,我們這些未婚青年也全被那些已婚人士給帶壞了。
在約定的時間,走出校門,我便看到一個背影,紅衣黑褲,在斜陽之下,修竹之間,頭發(fā)還沒有干透,流水一般從頭上傾瀉下來。
這是一幅圖畫,一幅剪影,讓我想起兩句古詩來: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你的朋友沒來?”寒暄之后,女孩子問。
“他們不愿意來,有別的活動。怎么,你介意單獨和我去吃個飯?”我說。
“也不是,只是……不太好吧?”女孩子臉紅紅的,低聲說。
“那……要不你叫幾個老鄉(xiāng)?人多熱鬧一點。”我試探著說。
她沒說話,只是笑了笑。我知道自己這一招很歹毒,心里很是得意。
我們邊說邊走,很快就到了左家垅。長沙是中國最熱的城市之一,但靠近湘江邊這一帶特別好,滔滔的河水,會送來無盡的涼爽還有溫情,白天黑夜,剛?cè)嵯酀,想必長沙人那種潑辣又柔婉的性格,和這自然的水土是分不開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啦,這不但是指養(yǎng)育了生命,其實還涵養(yǎng)了生命的性格。
左家垅,是長沙河西這邊最熱鬧地方之一了,也是最有文化氣息的地方。從榮灣鎮(zhèn)到左家垅,5路車貫穿始終,湖南師大,湖南大學,湖南計算機?茖W校,湖南冶金工業(yè)學院,中南工業(yè)大學(現(xiàn)在稱“中南大學”),湖南教育學院(現(xiàn)在為“湖南師范大學成人教育學院”)依次相連。當然,在大學生的眼中,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南院”,這是湖南師大的藝術(shù)學院——音樂系和美術(shù)系的所在地——是靚男俊女云集的地方,這些有著特殊的藝術(shù)氣質(zhì)的不管在哪里一眼就能看出其系別來的姑娘小伙子,總是那最絢麗的風景。
周末,南院的舞會,那是每周都要上演的盛大節(jié)目,總是吸引著周邊大學生的腳步。我們這些成人大學生多自慚形穢,只在街道邊艷羨地看著熱鬧,卻多不敢越雷池一步。幾個膽大的,去過一兩次,回來就講味道,那情景,會人我們想起進了一趟城又回到未莊的阿Q向伸著脖子聽他海侃神吹在城里看殺頭的那一幕來。我們膽小的,一般退而求其次,要么在左家垅點上三五盤小碟喝幾扎啤酒;要么去南院對面的冶金工業(yè)學院看場電影;如果手頭闊卓,就過河去五一路的杏花村吃魚肉大餐,順便還帶兩籠德元包子來。
我們先吃點了東西,時間尚早,我建議去看場電影。她盡管說有點累,不過還是欣然接受了。那天放映的是《德伯家的苔絲》,是由哈代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看得有點心不在焉,印象比較深的是英國鄉(xiāng)村的畫面很美,田園牧歌;女主角的眼睛很大,漂亮得驚人,但后來卻被槍斃了——盡管知道她只是一個演員,走向刑場,是角色的需要,但美的東西的毀滅,總是讓人目不忍視,命運多舛,人生如塵,讓人傷感,讓人迷惘;貋淼穆飞希瑪D在散場的人流中,聊著故事的情節(jié),還好,我看過這部小說,老師也分析過,隱約記得一點,算是敷衍了過去,沒有露出什么破綻。話又說回來,哪怕是出點破綻,在一個學物理的女孩子面前,也是很難被發(fā)現(xiàn)的。有一個詞匯叫“唬住”,這就是唬住。
在返校的那條小路上,遇見幾個班上的同學,三男兩女,一路說說笑笑就到了學校。說說笑笑的是我們,女孩子只是被動地回答了幾句話,雖然簡單,但很得體,諸如:你是來函授的嗎?是;你是學什么專業(yè)的?物理。于是大家就故意驚呼:
“學物理的怎么可以這么漂亮!”
學院的鐵門已經(jīng)鎖上。我們只好從鐵欄桿之間挨個兒側(cè)著身子擠了進來,——有一處,好久之前就被喜歡夜歸的同學扳彎了,足夠過一個身子。女孩最后一個進來,她顯然不精于此道,動作有些笨拙,頭發(fā)還被掛住了幾根,樣子很有點尷尬,女同學熱心地幫她解了圍。
“不好意思。謝謝呀!”女孩攏了攏頭發(fā),拍了拍衣服,紅著臉說。
“沒什么,多鉆幾次就熟絡(luò)了,就跟老曾一樣。”一個女同學拿我開涮。
我沒吱聲,看了看天,半個月亮,幾片薄云,滿天的星斗。
臨別的時候,我向女孩揮了揮手,女孩也向我揮了揮手。月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就像天空中的那半個月亮。
“老曾,你放心,我們會照看好你這個妹妹的。”同行的女生打趣說。
月光剛好從窗戶照進來,我難以入睡。
突然想起學校櫥窗里剛貼出的不知那個同學寫的詩句——
我一頭挑著太陽,一頭挑著月亮
月亮有星星作伴,我沒有
第二天是星期天,陰天。
一般來說,夏季的這種天氣,長沙是比較悶熱的。天上沒有大塊的云朵,卻仿佛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扯著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把天給嚴嚴實實地捂住。
那天卻很好,風像活潑的孩子一樣,四處跑著,搖著街邊的樹沙沙的響。
在平常,星期天,很多同學喜歡躲在宿舍里睡大覺。逛街,會友,喝酒,購物,該瘋的周六都已經(jīng)瘋過了,星期天正好是個緩沖。這時的校園,有些冷清,不像周六那樣喧嘩,也不像周一那樣寧靜。教室里也依然亮著燈,那是準備考研的同學在靜靜地溫習功課。
函授學員一來,校園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因為學校安排了他們上課,昨天到校,今天就上課,學員們緊張的節(jié)奏中有點兒興奮,是那種還沉浸在新鮮勁中的興奮。
有些遺憾,這么好的天氣,去爬爬岳麓山,要么去逛逛橘子洲頭,當是一件愜意的事情,哪怕是到左家垅滿是橘林竹林的鄉(xiāng)間走走看看那些住在一幢一幢的農(nóng)家別墅中的人們慵懶閑散的生活也好。當然,得有人,三五知己,最好還有一個心儀的紅顏。
我沒出門,心里隱隱地盼著這個叫赤輝的女孩來敲門。
她當然沒有來,我在宿舍捧著一本書孤獨地過了一天。
赤輝,是女孩子昨天晚上告訴我的。剛聽到這個名字,也許是一時忘形,我便試探著和她開玩笑:取“赤”字的真不多見,有個激進詩人將自己的名字改成“蔣光赤”,是革命家;老舍筆下有個反角兒叫“大赤包”,是妓女所的所長。
“為什么叫‘大赤包’?”她問。
“因為胖,像剛出籠的包子。”我說。
“那為什么不叫‘羊脂球’?”她說。
“嗯,說得好!有點像,雙峰并峙,二水分流。”我說,很有些表現(xiàn)的成分。
原以為玩笑開得有點過分,畢竟才認識,未免有些不合時宜,沒想到,女子沒有生氣,反倒笑了,是那種忍俊不禁的笑。笑過之后,她告訴我她這個名字,是她爸爸取的,說是化用了李大釗的“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的意思。這讓我有些吃驚,看來,他爸爸應(yīng)該是個老布爾什維克。
我沒多問。不好問,人家的家境和你有什么相干?
周一吃飯的時候,我特別留心,想在來來往往的人堆里看到她。
早餐沒見,中餐沒見,未免有些失望。下午,學員們自發(fā)組織了一場足球賽,是在校生對函授生,我作為板凳球員去湊了一會兒熱鬧,踢了兩腳。向黑時分,隊友們相約去左家垅喝啤酒,時間還早,大家先自行解決溫飽問題。我于是敲著飯盆在食堂要關(guān)門的時候打了點殘炙冷羹,順帶還提了點開水回宿舍,預(yù)備給那幾個不愿下樓的懶蟲沖方便面,他們正嗷嗷待哺,望穿秋水。
我剛走出食堂大門沒幾步,正要上臺階的時候,卻見到一個女子,順著男生宿舍樓側(cè)面的那條斜坡路走過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赤輝。我一驚,站住了,同來的那個哥們也知趣,狡黠地笑了一下,先走了。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有點俗,但我當時確實是這么想的。
我一手端著飯盒,一手提著開水,站在那里和她說話。那里是一個奇怪的丁字路口,來來往往盡是熟人。我知道那樣子一定很惹眼,也很滑稽。
我說我請你吃飯,她說你都打了,沒誠意。我一時語塞,只是嘿嘿地笑。見我尷尬,她也笑,有點羞澀的樣子。
她告訴我,搬宿舍了,住在學校招待所,房間號是2013。
“看你挺累的,衣服還沒換,還是先走吧。”她說。
我上了兩級臺階,回過頭來,輕輕地對她說:“要不我去找你?”
“好的。”她柔聲道。
“今晚?”她點了點頭,走了。
我看到她的背景,很直,烏黑的頭發(fā)隨意地披在肩膀上,是倒立的扇子形的。
興奮之余,我又有些后悔,晚上還相約著去左家垅喝啤酒的。
我借口太累了,沒去左家垅。我知道這有點冒險,說不定會背上重色輕友的罵名,好在當時有個時髦的詞兒:理解萬歲。按照慣例,到時候請他們?nèi)ツ膫簡陋的路邊店啜一頓,放點血,便把他們的嘴給堵上了——反正我也被別人堵了好幾次嘴了。
學校招待所,是剛剛建成的,簇新,氣派,一共7層。房間很多,住的人卻少。學校外聘的那些金發(fā)碧眼的專家就住在這幢樓里,還有就是各個市里縣里組織來學院參加各類教育行政干部培訓(xùn)的學員也臨時住在這里。
路燈很亮,大堂也蠻寬敞,有一座曲尺形的大理石的前臺,卻沒有值班人員,一臺立地的大擺鐘在悶悶地走著,一并走著的偶爾還有一兩個衣著光鮮的住客。
敲門,開門。
這是我第一次來招待所,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房間的布置:是個單間,有點小,有點暗,但很整潔,入門處有個衣柜,席夢思的床上鋪著潔白的床單,電視柜上沒有電視,床旁邊有一張寫字臺,一張凳子,臺上有一盞可以扭動的臺燈。窗簾很厚,雙層。
讓我感動的是,赤輝事先泡好了茶,她把茶端到我面前時,那枚連著茶袋的商標在蓋著蓋子的瓷杯子外晃著。
我坐在凳子上,她坐在床上,彼此隔著一米的間距說著話。
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們兩人都有點謹慎,漫無邊際地說了一陣子后,話題七彎八拐就到了家庭。她說,他爸爸是南下干部,渡江作戰(zhàn)之后,就沒有回老家了,在湖南結(jié)婚生子了。她老家是河北的,她說她去過一次老家,冬天去的,黑土地上全是高高的楊樹,光禿禿的,很多嗓音粗獷的大喜鵲在空中盤旋,低矮的平房冒著炊煙。然后她說,他爸爸說話也是粗門大嗓子,就像老家曠野上的喜鵲。一席話,把我給逗樂了,拘謹也慢慢地化解了。
在我的印象中,南下干部的孩子年齡不應(yīng)該這么小的。她說她還不是最小的,她下面還有個弟弟,還說她的大外甥比她弟弟還大。于是我想到了“種馬”這個詞,但沒敢說出來:六七十年代是我國的生育高峰,三四個的算少,五六個的常見,八九個的也不乏其人。
其實我最想了解的是她的個人問題,于是換了一種問法——
“你真不簡單,像我的一些女同學,好久就做媽媽了。”
這當然是廢話,我們班的女同學,七成以上是媽媽,孩子大的都要上大學了。
赤輝果然上當,——也不一定是上當,而是某種知識女性的特有的自我保護:暗示。
她要結(jié)婚了,這次函授回去就結(jié)婚。對象是爸爸戰(zhàn)友的一個兒子,在她們那個市里的一個機關(guān)上班。她不是很喜歡那個男孩,但她的爸爸喜歡。她爸爸很喜歡她,她不想讓她爸爸傷心,況且那男孩子也很不錯,有學歷,高高大大的,關(guān)鍵是對她好。
說著說著,赤輝可能覺得自己說多了,于是打住了,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許期待,還有些許惶惑。
我不知道該安慰她,還是祝福她。盡管房間里蠻熱,我心里涼絲絲的。
“來,我們來玩撲克!”赤輝說,她拍了拍床上的潔白的被單。
我們盤著腿面對面地坐著。她穿著一條黑色的薄紗褲襪,一條荷葉般舒展開來的裙子在她的膝蓋處畫著半個圓,貼身的黑色內(nèi)衣外荷著一件魚白色的外套,短袖。這一襲黑衣讓人很有點重的感覺,但魚白色的外套,卻讓這種重頓時變得氣韻生動起來。既不像正裝那樣冷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像晚裝那樣飄逸,讓人心旌搖蕩。只是在她曲下身子洗牌的時候,會在動靜之間隱約露出那么一點點低胸來,渾圓的輪廓上端不經(jīng)意間呈現(xiàn)出兩瓣潔白的月牙兒,很美!那簡直就是一尊女神,比文藝復(fù)興時期那些大畫家筆下的女神更美。
這是一副據(jù)說是吉普賽人算命撲克牌,于是先算起命來。
“你先來,女士優(yōu)先。”我說。
“你先來,你是客。”她說。
我即刻回過神來:在這間屋子里,主客角色,頃刻間,換了一個位置,有趣。
洗好牌之后,她笑著說:“你抽,閉上眼睛,先默念。”
“這么嚴重?”我說。
“這樣才靈。”她說。
我于是在她手上齊好的撲克里抽出了一張,是張黑桃Q,上面寫著——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我驚出一身汗,怎么會這么巧合?——
前天晚上我赴約時在校門口遠遠地看到她,想起的兩句詩“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正是這四句詩的前兩句!
“什么意思呀?”她拿著這張撲克牌,把玩著,讀著。
“再來一次看看。”我沒有解釋,只是說。
她重新洗牌,我重新閉眼,默念,抽牌。這次默念的時候,我真的很虔誠,當然,赤輝是看不出來的。然后,我果斷抽出一張,給她,她瞅了一眼,頓時笑了,一頭仰面倒在床單上,還在笑。我接過她的牌,一看,是張方塊3,上面赫然寫著這樣一行字——
“你已經(jīng)你算過一次了”!
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怎么會這么奇怪?冥冥之中,似乎決定了一切。
我頭腦一陣陣的發(fā)麻,從被單的某處傳遞上來的那種寒顫的感覺,漣漪一般,一圈接一圈的沿著我的身子由下到上,直奔我的頭頂。
“那首詩是什么意思呀?”笑過之后,赤輝端坐在床單上,說。
“你看,我叫曾飛。伯勞,是一種鳥,據(jù)說夏天才叫。別的鳥都是成雙結(jié)對地飛,惟獨它喜歡一個人飛。你明白了嗎?”我徑直地看著她,說。
“這樣呀,你別當真,只是鬧著玩的。”赤輝若有所思,安慰我,又像是安慰自己。
我順勢把她推倒在床上,摟抱她,吻她。
“不行,不行,這樣不好。”她推開我。
“對不起,失態(tài)了。”我放開她,有些難為情地說。
“沒什么。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好。是我對不起你,真的。”赤輝攏了攏頭發(fā),說。
我從床上下來挪到了凳子上。我們相對而坐,彼此隔著一米的間距,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我不知道說了什么。我突然很想抽一支煙,但終于沒抽。
“時間也不早了,你還是回去吧。好不好?”她說,眼睛里閃爍著淚光。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連續(xù)抽了好幾支煙。有風,吹著那一片樹林沙沙的響。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我腦海里一直想著這兩句詩,揮之不去。
眼前的這片林子,不是烏桕樹,是樟樹,其間還有不少橘子樹。
第二天中午回宿舍的時候,有同學告訴我,說有一個女孩子來找過我,還給我送了禮物。我拆開紙盒,是一本硬封面的書,《呼嘯山莊》,還有一封信。在信中,她告訴我,她先回去了,有機會會聯(lián)系我的。我匆匆趕到招待所,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上去敲門。我對自己說,別上去了,人家肯定走了。
事隔半年多,單位有個同事火急火燎地讓我到學校辦公室去接電話,說有一個長途,是從深圳打過來的。我才知道,赤輝離開了原來的學校,去深圳龍岡了。因為要上課,我只好匆匆掛了電話——這時我已經(jīng)回原來的單位上班了。
又隔了好幾個月,我收到赤輝的一封信,說她在惠州的淡水,在一個公司上班,信上沒有單位名稱,只有街道號,我趕緊去了一封信,卻一直沒有得到回音。我放不下,特意利用一個暑假去了趟淡水,按圖索驥,好不容易找到那個門牌號,只看到緊閉的大門,似乎也不像一個大公司,是一幢三層樓的普通房,一問,說換了好幾批人了,都說不認識這個人。我索性在附近住了幾天,最終還是沒有問到我想找的人。
后來我換單位了,相去百里之遙。走之前,我招呼一個鐵桿,說如果有我的信,一定給我留住,到時給我,但從此石沉大海。
一晃,二十幾年過去了。
深圳,也去了很多次。每次,去海邊,看著椰林,踩著沙灘,吹著海風,我就會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這一幕,就會不自覺的想起《西洲曲》里面的句子來——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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