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之所言演義小說者,皆重《三國》,以其博大雄卓、豪邁壯闊,為世人所高,故后世小說家皆效仿之。自《三國》以下,有《隋唐》、《殘?zhí)莆宕贰返葰v史演義多種,卷軼浩繁,品類眾多,然所宗者唯《三國》而已。余重讀《三國》,亦有所得,略列敘于下。
一.眾所周知,劉備子二:曰“封”曰“禪”,合曰“封禪”,而孫氏兄弟“伯符”“仲謀”合曰“謀符“亦不遑多讓,俱有王圖興廢之意,僭立新朝之心。相比之下,孟德諸子,青史留名者四:子修(昂)、子桓(丕)、子建(植)、子文(彰),所喻皆治世棟梁,煥彰王德之意。以此觀之,孟德無代漢之意,似是真心。.
然世人多以孟德“進魏王,加九錫,如蕭何故事”為口實揣度孟德,以其終將篡漢,罵之曰漢賊。然孟德終其一生,位尊不過魏王,雖威加海內(nèi),兵撫四夷,手握天下權(quán)柄卻終未廢帝,孟德之不欲代漢明矣。
孟德既沒,孫劉競相稱帝,故孟德有漢賊之名而無篡漢之實,孫劉無漢賊之名而有篡漢之實。世之評家無乃太苛乎?孟德在日,孫劉不帝,孟德既沒,孫劉競帝。孫劉之不帝,豈懼孟德乎?
自先主去后,蜀漢之政,皆賴武侯。是以六出七擒,功蓋三分;南撫北拒,名成八陣。然其所為并尊吳蜀二帝事,實有悖于初道,而置非議于天下。武侯既為復漢而起,何故漢猶未復,而帝已三出?是雖迫于時勢,然亦逆賊之行,而孟德罵名獨負,其明智歟?
孟德曾言:“倘使天下無孤,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以此觀之,可謂先知。
二.魯迅于《中國小說史略》中論及《三國》,有“至于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之言,余以為此語太過,似乎欠妥。
縱觀我國古典小說,其描寫軍師謀臣多矣,然生動出彩,千載之下人所共瞻者,唯太公、劉基、孔明三人而已。三人之中,太公有驅(qū)神役鬼之法,劉基有神算古今之能,孔明則以奇門遁甲、善理陰陽而成百代智圣。草野之民,雖文墨未通,詩書未曉,然談及多智,無出以上三子者。張子房智計雖與三子相類,然名聲只盛于廟堂及文人之間,于草野則去三子遠矣。蓋其神異之事少,故平民知之者稀。以此觀之,欲狀多智于草野,則必以近妖為佳!度龂吩从诜婚g話本,所謂多智近妖者,乃市民文學寫人狀貌之圭臬玉律,絕非魯迅所言之“頗有失”處。若言“有失”,亦為我國古典小說之所共失,非唯《三國》一書而已。魯迅此語,實乃以士人之心度市井之文,遂失之偏頗。
至于玄德之似偽,則更是情理不通。魯迅先生曾言其“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中國人”。以玄德長厚似偽,豈揣度太甚所致邪?余觀書中所言玄德諸事,皆可見其仁德。若攜民渡江、長坂摔子事,如何偽得?前者若偽,則棄自身性命以偽,后者若偽,則斷嫡子血脈以偽,行事如此猶以為偽,則天下之人皆偽,如天下皆偽,則玄德之偽即至善之偽,既為至善,則又何責哉?
故而書中所狀之玄德,忠厚長者形象誠不我欺。而正史之玄德是偽是善,則已非文學范疇。文史有別,不可混淆而論。而自魯迅以下,言《三國》者皆從魯迅之論,一見玄德之善,則必以陰謀論解釋之,故攜民渡江,釋以欲收人心,長坂摔子,釋以欲馭臣僚。釋書者厚黑太甚,余不敢信。
以我觀之,《三國》言及玄德諸事,可稱偽者唯白帝托孤而已,其他諸事,或礙于時,或礙于事,或礙于情,以至成敗難測,功業(yè)空成。然其感念皆由善心。正史之玄德,庶幾奸猾偽善,然演義之玄德,則實為長厚明君。
以上所述,皆余妄語,或瘋或癲,皆文人心氣。僭談名著,唐突大師,余亦愧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