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緒林剛剛出版的長篇小說新作《愛情并不如煙》，是一部描寫上世紀農(nóng)村青年梁解放（張耀輝）和兩個女青年的愛情故事，是一部晚出版了20年的“高加林式的愛情悲劇”。作品以陜西關(guān)中一個叫梁家溝的村莊為故事發(fā)源地，梁滿倉老漢的養(yǎng)子梁解放因家境貧窮娶不上媳婦，全家窮盡所有為他“領(lǐng)”了個“外路客”——來自甘肅的女人芳蕓當媳婦。隨后梁解放在水利工地與親兄長張耀文相認，張耀文安排他到廣播站當播音員，和女知青高飛燕認識、相戀。再后，梁解放被哥哥安排到縣機械廠當了工人，高飛燕也利用和梁解放談戀愛的關(guān)系進了縣機械廠，當另一下鄉(xiāng)知青嚴偉的父親被任命為地區(qū)革委會副主任時，高飛燕毅然放棄了梁解放。當梁解放回到梁家村時，芳蕓已經(jīng)跟他的好友四狼生活在一起，并且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孩。
本書的另一主線圍繞梁解放的外甥二毛和楊玉秀的愛情故事展開。二毛和楊玉秀是中學(xué)同學(xué)，二人相互傾慕，定下海誓山盟，但楊玉秀的三爸（叔父）楊振東為巴結(jié)公社書記焦志杰，強行將侄女楊玉秀嫁給焦志杰之子焦明理。楊振東和焦明理為將楊玉秀和二毛分開，使勁手段，后二毛將楊振東殺死，將焦明理嚇瘋后自殺，楊玉秀服毒殉情，二毛母將二人合葬。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由于“文化大革命”的錯誤引導(dǎo)，對于人性的踐踏幾近瘋狂，就連農(nóng)村也不能幸免，本書中梁滿倉一家的悲慘遭遇就是不公平、不人性的典型案例，我們在剖析這個故事的同時，也要深深地反思那個時代的錯誤，希望歷史悲劇不要重演。
一、無奈：一個錯誤的時代的悲涼記憶
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正值“文化大革命”橫行時期，政治運動傳導(dǎo)到最基層的農(nóng)村無非就是“整人”，無辜群眾被錯誤地批斗、打擊，甚至被剝奪政治權(quán)利，這是一個錯誤的時代的錯誤的方式。梁滿倉老漢因饑餓難耐，偷了一回苜蓿，被以楊振東為首的一伙人批斗、毆打，派往公社勞改隊接受勞動改造，被放炮炸石頭的啞炮炸死。
這就是農(nóng)村基層干部在“文革”的所作所為。這些所謂的當權(quán)派除了整人，就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犧牲別人的生命。楊振東為巴結(jié)焦志杰，強行將侄女嫁給焦明理，最終害死了楊玉秀；食堂管理員馬向東強奸了郭云云，以致郭云云走上了絕路，死后還誣陷她“亂搞兩性關(guān)系”、“以色相拉攏腐蝕革命干部下水”；二毛被楊振東、焦明理整得沒了活路，殺了楊振東，嚇瘋了焦明理，然后自殺。在那個時代，鮮血換不回公平正義，生命換不來真理，只有當那個錯誤的時代過去后，人們才反思那個時代對人和人性造成的傷害是多么慘痛。人們在那個時代無奈地活著，當權(quán)力派上行下效，不斷炮制出駭人聽聞的事件，群眾沉默著、悲憤著、忍耐著，期盼黎明的到來。
二、迷茫：扭曲的時代背景下的愛恨情仇
迷茫，是那個時代的最大的特征，即便是滿嘴“革命”的人，內(nèi)心其實也是很迷茫的，以整人和利己為目的的“革命”注定是不能長久的。那么二毛拿起刀來抗爭就是最好的回答，雖然這種抗爭血腥、殘忍。但同樣殘忍的是，當權(quán)派楊振東、焦明理不惜以各種手段來欺辱自己和親人，掠奪自己的未婚妻，所以二毛在這個不理性的時代用不理性的手段來反抗壓迫，因為他沒有別的出路。同樣迷茫的還有郭云云，她一開始嫌梁解放成分高，后來嫌何有水人粗，當她知道梁解放是工地指揮張耀文的弟弟時，又想和梁解放談對象，當食堂管理員馬向東讓她去食堂上班時，她聽不進何有水的勸告，去了后被馬向東強奸，走上了絕路。郭云云為時代所困，做出了錯誤的決定，招來了屈辱。最迷茫的還是梁解放，他自從認了親哥張耀文后，就在梁家和張家之間糾結(jié)，在芳蕓和高飛燕之間猶豫不定，他最后還是選擇了張家和高飛燕，但內(nèi)心對梁家和芳蕓充滿愧疚。他的這個決定最終加速了梁家家破人亡，芳蕓跟了四狼，高飛燕也離他而去，他的世界被徹底擊碎了。造成這樣的結(jié)局，跟他有一定關(guān)系，至少母親的死可以挽救，芳蕓也不必跟了四狼，甚至二毛的死也可以阻止。一切已無法挽回，他的一個錯誤的決定，傷了很多人的心，造成了很大影響。同樣迷茫的還有高飛燕，她挑高枝，想通過選擇男人來改變自己的境遇，雖然達到了目的，最終她卻發(fā)現(xiàn)和嚴偉根本不是一條船上的人，此時想離婚都難離得了。她是用自己一生的幸福做代價的。郭云云、梁解放和高飛燕都是在“人往高處走”的思想指導(dǎo)下，做出了利己的決定，但最終都使自己的人格受辱，非但沒有達到目的，還害了自己或家人，即便是像高飛燕那樣達到了自己所謂的目的，但也是華而不實，讓她悔恨終生。
三、毀滅：照亮人性的悲劇力量
郭云云、梁滿倉夫婦、二毛、楊玉秀的死，無不給所在的家庭以巨大的打擊。即便是楊振東的死、焦明理的瘋和被割掉耳朵的王大 ，都給他們家庭的帶來了痛苦和悲傷。這些被傷害的人，原本可以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但當運動來臨時，這些傷害就難以阻擋。作為害人者的楊振東、焦明理和王大也難逃被被屠、被傷的厄運，所謂危巢之下，豈有完卵。悲劇的力量就在于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引起人們的覺醒和共鳴。魯迅先生的小說《藥》里，華老栓用饅頭蘸革命者的血給兒子治病，以及《藤野先生》里，中國留學(xué)生在日本看日本人槍殺中國人的電影還有人叫好，揭露了中國人骨子里的冷漠心態(tài)和看客心理。本書中，那么多的死難，卻沒有人敢站出來為死者辯解，更談不上申冤。梁解放得知郭云云死訊后，聽說郭云云被誣陷為“美女毒蛇”，找哥哥張耀文想為郭云云翻案，但是張耀文出于政治立場和“各掃門前雪”的考慮，拒絕為郭云云伸張正義，張耀文“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態(tài)度暴露了他的自私心理和冷酷的一面，也說明了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郭云云的冤屈得不到伸張，只能含恨而死。
造成諸多悲劇的是當時黑白不分、顛倒乾坤的時代。“文化大革命”在最基層的民間造成的傷害除了致人死亡外，當時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及其子女在推薦上大學(xué)、招工、當兵等方面均被剔除在外，整整影響了一代人，很多很有才華的人不能得到應(yīng)用的機會。本書中的梁解放就有些文才，但始終沒有機會，好事一樣也沒有，壞事卻接踵而來，直到他的哥哥的出現(xiàn)。在路遙的《人生》中，高加林也是個文藝青年，得貴人（縣勞動局當局長的二叔）相助，被安排到縣委宣傳部工作，在被檢舉后，不得不回農(nóng)村種地。時代對這一代年輕人的不公平待遇，使他們失去了發(fā)揮其才華的機會，因此，這首先是個時代的悲劇，其次是惡人在掌權(quán)后，瘋狂地加害無辜群眾，給無辜者造成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和損失。
在時代的悲劇里，人性的悲劇更加凸顯，人性最大的弱點就是自私和貪婪。梁家村的兩大惡人楊振東和王大 ，一個是村支書，一個是人販子。楊振東和侄媳婦菊鳳通奸，王大和楊振東老婆私通，王大的丑事被楊振東發(fā)現(xiàn)后，楊振東選擇接受王大的一千元作為補償，楊振東的丑事被王大和焦明理捉奸后，選擇退還王大的一千元，并幫助焦明理得到楊玉秀。在壞人整好人的時候，壞人之間還在相互斗，人性的丑惡已經(jīng)發(fā)揮到了極點。焦氏父子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公社書記焦志杰在當年在梁家村當土改工作組組長時強奸了王大老漢的女子春花，后無奈娶了春花，其子焦明理為了得到楊玉秀，不惜和楊振東一起整二毛，以致把二毛和楊玉秀逼上了不歸路，他自己也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成了瘋子。
人性的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堅忍和堅貞，在這點上，楊玉秀、芳蕓和彩英堪稱代表，苦難沒有打倒這些女人，他們在和這個社會的抗爭中用淚水洗刷著內(nèi)心的悲憤，在大是大非上堅持正義的立場，尤其是楊玉秀為了二毛殉情，顯示出她是一位精神高貴、思想純潔的優(yōu)秀女青年，她不為名利地位所動，堅持自己的感情選擇，在任何壓力下不低頭，她的這種高貴品德在那個錯誤的年代彌足珍貴。
四、抗爭：強大社會壓力下人性的覺醒
在梁家村這個小小的村莊，“文革”巨大的壓力壓得梁家喘不過氣來。“漏劃地主”梁滿倉經(jīng)常被拉去批斗，甚至派到勞改隊義務(wù)勞動，但梁滿倉老漢從來沒有承認自己是壞人，他在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抗爭著，抗拒著這些強加在他身上的“罪名”；梁解放也在抗拒著這些不明不白的壓力，他用干活來麻痹自己，用擺脫梁家來擺脫這些壓力，他良知未泯，但又向往新生活，他對自己的自私自責(zé)、懺悔，他是一個做出了錯誤選擇的好青年；二毛一直在和不公平的世道硬碰硬地在抗爭，他經(jīng)常被焦明理和楊振東沒來由地打罵，他都進行了反抗，在矛盾發(fā)展到復(fù)雜尖銳的情況下，他最終拿起刀結(jié)果了楊振東的性命，在追殺焦明理的過程中被王大老漢攔住，才保住了焦明理的性命，但已將焦嚇瘋；楊玉秀是個性格剛烈、堅貞不屈的女中漢子，她一直在不張揚地抗爭著，她的父母和楊振東則不斷給她施加壓力，但是她都沒有屈服，在得知二毛死訊后，她就做出了殉葬的決定，以付出生命的代價來抗爭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芳蕓也在抗爭著，作為甘肅來的“外路客”，她在梁家村沒地位，甚至沒名分，在梁解放遺棄她后，在梁氏夫婦相繼死去后，她的處境更加艱難，在這個時候，她堅持生下了梁解放的骨肉，一個人守在梁家，默默地養(yǎng)育著孩子。她以她弱小而堅強的內(nèi)心抗爭著世道的不公，得到了彩英和四狼的幫助，最終和四狼組合為一個新的家庭，她在強大的壓力下不屈服、不動搖、不出走，堅強地生存了下來，這是一個內(nèi)心無比強大的人的作為，她沒有激烈的行為，但她在一個情況極其困難、復(fù)雜和巨大壓力下生存下來，就很不容易。
那些被傷害的人在“文革”后被陸續(xù)平反，大多是“公家人”。像農(nóng)村被整死、整殘的人只好自認倒霉了，尤其是那些被整死的人，他們善良的、鮮活的生命卻不能復(fù)生。梁解放、高飛燕們在“文革”后得到了重生，整個社會也得到了重生，他們反思那個錯誤的時代，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傷痕文學(xué)”“知青文學(xué)”的出現(xiàn)就是文學(xué)界首先發(fā)起全面反思之風(fēng)，對“文革”中對人性的踐踏進行批判，一時引起全社會的關(guān)注，也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愛情并不如煙》這部小說深刻反映了當時農(nóng)村人思想守舊、封閉和傳統(tǒng)的一面，也弘揚了他們正直、善良和追求美好生活的一面，同時也反映了部分農(nóng)村基層干部自私、狹隘和濫施淫威的不正之風(fēng)。小說寫作筆法細膩，人物生動鮮活，觀點愛恨分明，記錄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關(guān)中農(nóng)村的生活影像，是那個時代農(nóng)村生活的縮影，留下了一個時代的記憶，是一部典型的二十世紀中下葉農(nóng)村生活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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