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總是想借助一切幸存的文字去破譯洞庭湖,破譯洞庭湖的詭秘和幽遠,可是,人們在不斷地否定和肯定中,破譯往往顯得徒勞。
這就更加強化了洞庭湖的詭異和奇絕。
令人驚奇的是,在中國的版圖上,湖南雖然早已成為令人矚目的大省,可是搖晃在古老江漢平原上的第一星火光,居然就是最早的湖南人點燃的,它是湖南人撒在那個遙遠時代的第一顆火種。
今天的洞庭湖只是昔日云夢澤的延續(xù)。
古代的云夢澤盡管擁有九百里的遼闊幅地,橫跨長江南北,囊括江漢平原和洞庭湖平原,可是,令人遺憾的是,似乎在一夜之間,云夢澤便萎縮消亡,化作了一片虛無。
歷史,留給這片水域一個巨大的問號,就像當年樓蘭王國在一夜之間消亡一樣,令人生出無邊遐想和追嘆。
幸虧,歷史總是在神秘的隧道中突然出現(xiàn)點點亮光。
洞庭湖就是在“云夢澤”的消亡中點亮第一盞漁火的。
雖然我們已經(jīng)無法解讀洞庭湖的原始模樣,但是想象的飛鳥卻可以引領我們飛翔,完成一次與洞庭湖多層面的對話。
在這場對話中,我們無法脫離水的意韻,因為水是洞庭湖的大美。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這種聲音的出現(xiàn),開始給這片水域貫注文化氣韻。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洞庭湖不朽的靈魂在氣象萬千的波濤中開始飄蕩。
洞庭湖開始有了精神意義上的生命。
而且這種生命的獲得,從屈原沉江,到杜甫登高,從范仲淹揮毫,到湘軍崛起,波波相接,浪浪相逐,一直延伸到近代,蔚然而成為獨特的湖湘文化。
由此,洞庭湖已不再是單純儲水的湖泊,而成了豐厚的水文化載體,她蕩滌著一切雜質,提升并儲存了精華。
于是,這種大湖文化與大河文化形成了一種對應。
似乎,還沒有哪個湖泊像洞庭湖那樣,承載著那么多沉甸甸的文化含量,吞吐著那么多的豪邁壯志,聚積著那么深的人生憂患。
比如四水,誰能否認它們那深蘊的湖湘人文呢?
流經(jīng)橘子洲頭的湘水,岳麓書院的文化洪鐘一直在經(jīng)久不絕地敲響,那個帶有經(jīng)典意味的朱張渡,張栻和朱熹兩個文化巨子相會的氣味至今仍洋溢著溫馨。經(jīng)由這個渡口,湘水多了一道千古風景。
沅水,因為文學巨匠沈從文的《邊城》,世界文壇的畫廊有了如詩如畫的鳳凰古街,風雨中的碼頭,仿佛還響著秀秀的足音。
喝資江水長大的兩江總督陶澍,當他從湘江碼頭走出湖南熱土時,在他的筆下流出了這樣的佳句:露氣上時衫影白,蘆葦兩岸秋為雪。
澧江不僅潤澤了丁玲的背影,更潤澤了她的藝術人生……
洞庭湖水,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人類的精英。
人類精英,提升了一層又一層洞庭的氣韻。
2
佇立洞庭湖堤岸上,瞭望滿湖的萬頃碧波,我們不由地就會思考這個問題:走進洞庭湖的第一位文化人、第一位商人、第一位官吏、第一位武士到底是誰?對于這一點,也許我們誰也無法確證。我們只能憑借史料、憑借傳說、憑借想象去尋找他們遠去的背影。
圍獵的呼嘯和歷史的線裝書里,常常勾起我們對先祖的景仰和許多不切實際的聯(lián)想。
這可能是我們必須要追認的、也是離我們最遠的背影。因為他們不朽的背影上分明書寫著洞庭湖的人類繁衍史,書寫著洞庭人由守獵捕撈到農(nóng)耕文明的漫長里程。
然后,就有更多的背影爭先恐后地涌進了洞庭湖。
我們該怎樣設想他們的行程呢?他們是來自黃河故道嗎?他們那些用黃土壘起來的家園難道被決堤的黃河一口吞噬了嗎?當他們騎著馬或驢子走到洞庭湖畔,看到一片漫無邊際的水鄉(xiāng),他們一定感到很奇怪,他們會想,同樣是水,黃河的水為什么那么渾黃?這個大湖里的水為什么這么清澈呢?
這樣的疑問很快幻化成一種的誘惑,于是他們將手里那把黃土用力撒向湖心,就像將根用力扎進洞庭碧波里一樣,再也不走了。
還有一些背影是誰呢?是從長江飄過來的嗎?他們是徒步行走還是趕著牛車來的呢?長江通向洞庭湖的山徑小道比人的頭發(fā)還多,無論他們走哪一條小路,都可以抵達洞庭湖。
于是,這背影就變得越來越復雜了。
源源不斷涌入洞庭湖的背影中,身披龍袍的秦始皇驚然發(fā)現(xiàn),他身邊那些國色天香的美眉粉黛,在洞庭湖水影面前一個個都黯然失色了。
接踵而來的,便是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一大批中國文化巨子。被放逐汨羅江畔的屈原也不知是從哪個月夜開始起程的。他就那樣一路行吟著《云中君》、《招魂》的詩句,洞庭湖風吹亂了他的長須。
李白、杜甫、孟浩然也許是駕著馬車從遙遠的長安抵達這片水鄉(xiāng)澤國的吧?由于北國的嚴重缺水,他們一路上早就渴得口干舌燥。馬車一停,他們就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用隨身攜帶的酒葫蘆裝水痛飲。然后跳進洞庭湖一邊裸泳一邊吟唱“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云”一類的詩句。因為這些絕妙詩句的滋潤喂養(yǎng),洞庭湖的魚才那樣膘肥體壯,洞庭湖的鳥鳴才那樣清悅幽婉。
說行走在洞庭湖的背影,還不能不說到太湖,說到太湖,又不能不說到吳人。
絕大多數(shù)人都以為洞庭只是洞庭湖的專用,實則不然。在嘉峪關東面,就有一座盛產(chǎn)黃金的山,既叫嘉峪山,又叫洞庭山。
叫洞庭山,與洞庭湖畢竟還有個山水之別?墒,洞庭湖的美稱,絕不是湖南獨有的,太湖在古代就叫洞庭。
幸好太湖早就有了一個規(guī)范的名稱,其洞庭之名早已被“太湖”取代,F(xiàn)在的太湖洞庭之說,是指伸入太湖境內的莫厘山半島和坐落在太湖中間的包山。莫厘山被叫作太湖東山,包山被叫作太湖西山。這樣,吳地的洞庭與楚地的洞庭才算有了一個明確的區(qū)別。
然而,有趣的是,吳洞庭和楚洞庭雖然不再存在地名上的混淆,但它們兩者之間在文化上卻形成了一種有機的融合與勾連。
吳洞庭與楚洞庭的文化交匯與融合,最早竟緣于一種商業(yè)現(xiàn)象。
在中國古代“十大商幫”中,“洞庭商幫”可謂獨領風騷。當時,商幫都是由數(shù)省或一省為單元劃分,也有由一府或數(shù)縣為單元組成的,而“洞庭商幫”卻偏偏標新立異,竟然是以東山和西山兩個鄉(xiāng)組合而成。
我們可以不深究“洞庭商幫”的興盛內幕,但我們卻不能忽略一種現(xiàn)象,那就是東山人和西山人的從商活動有著他們各自不同的特色。東山人大多數(shù)都走進了運河沿線,而西山人卻趕著他們的馬車或駕著他們的商船,將他們的商業(yè)足跡踏進了荊楚之地和洞庭湖畔。他們一代一代地穿梭長江沿岸,游走沅水河畔,飄蕩洞庭魚鄉(xiāng),他們商船上的布匹、桐油、棉花、大米無不散發(fā)著楚地的商業(yè)氣息。
一艘艘商船彩舫在水鄉(xiāng)出沒,而一種洞庭情結也漸漸凝結于心,且越擰越緊。明嘉慶年間和萬歷年間他們在長沙建立了“金庭會館”,所謂“金庭”,就是指的金色洞庭之意。這樣的贊美一點也不夸張,因為其時的確正是洞庭湖的鼎盛時期。
這一時期很多吳地商人在洞庭一帶長期定居了。
從吳洞庭涉水來到楚洞庭,初入楚地,難免生出別家的孤寂,但是,視野里的萬頃碧波很快使他們生出諸多的親近感,這種親近感很快消解了他們剛剛涌起的鄉(xiāng)愁。因為同一個湖名,他們很快認同了另一種地域的文化和風俗,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直到太平天國為建都南京在江南的沖殺奔突攪亂了他們的故土,吳洞庭商人才開始把目光投注上海,并向上海群體遷徙。
“洞庭商幫”向上海大遷徙是在清朝末年。其時,洞庭湖的鼎盛時期已經(jīng)被上海取代。
“洞庭商幫”雖然進駐上海與洋人打得火熱,但他們的洞庭情結依然沒有松懈。
在上海,他們又成立了“上海洞庭東山會館”。所不同的是,這家會館雖然依然是“洞庭商幫”力量的聚集,但他們早已少了創(chuàng)建“金庭會館”時的那份以楚洞庭為本的經(jīng)商情懷。
無疑,“洞庭商幫”的子嗣如今都已成了上海市的正宗市民?墒,他們到底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自己的家族歷史,又有多少人想過他們祖先的背影曾經(jīng)照亮過這片無邊的澤國呢?
從黃河長江匯聚洞庭湖的文化背影與商業(yè)背影,在很大程度上大寫了洞庭文化的鼎盛與輝煌,使兩河文化和大湖文化猶近猶遠的縮影浮出歷史的水面。
可以說,洞庭湖里每一滴水的積聚與消散,都演繹著中國歷史與文化的清音余波。
3
洞庭湖從明初開始走向興盛,到了清朝中期,其瑰麗與遼闊已達到鼎盛?墒牵敋v史的跫音突然停駐在1954年的洞庭湖堤岸時,洪濤巨浪突然直卷而來,眨眼之間就將洞庭湖的輝煌打得東倒西歪。短短的幾十年間,洞庭湖被切割成700多個湖群,真可謂百孔千瘡。把中國第一大淡水湖的桂冠拱手讓給了鄱陽湖。
有一位哲人說過:當人類砍倒第一棵樹的時候,文明開始了;當砍倒一大片樹的時候,文明也就結束了!
人類應該早就意識到,長江沿岸一棵棵樹木倒下去時,文明開始走向了反面。
有人說,在洞庭湖,可以看到洪水,卻看不到魚。
洞庭湖的漁民應該不會忘記,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洞庭湖上電魚、毒魚、炸魚和在湖里布“迷魂陣”的非法捕魚事件曾經(jīng)將洞庭湖攪得心驚肉跳,最高峰的時候居然有上萬漁民在湖上捕撈。
如果把洞庭湖比作一片無邊無際的遼闊草原,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這片草原上的馬群,它們甚至可能是一群又一群野馬。草原因為馬群的漫游和奔跑才有了一份野性獷猂的生機,如果沒有馬群,再遼闊的草原也只能是一片了無生氣的廢墟,那些看起來茂盛無比的青草也只是一個民族精神荒蕪的另一種形式。
包容了豐厚的大湖文化特質的洞庭湖居然沒有魚,這與打開一部史書,里面只是一堆沒有文字的白紙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樓蘭古國是因為極度的缺水,才迫使這座古城的居民為生存而遷徙他鄉(xiāng),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園被風沙埋進歷史的長嘆里。
靠打魚賴以生存的洞庭漁民如果打不到魚,他們是否也會逃離洞庭湖為尋求生計而遠走他鄉(xiāng)呢?
一切瘋狂的掠奪,在喧鬧過后只能是一片死寂。
一切沒有理性的行為,只能使人類文明的秩序產(chǎn)生混亂。
大湖的內斂、含蓄,是她獨特的性情,但是,并不等于她就不爆發(fā)。
4
也許,大雁飛翔的隊列令我們司空見慣,因此我們有可能對這種在藍天上奔跑的“人”字表現(xiàn)出一種不屑與麻木?墒,如果目睹上萬只大雁將大大小小的“人”字密密麻麻地寫在藍天上,磅礴的聲浪似要將我們湮沒,我們就無法不對大雁深感敬畏了。
作為國際七大濕地之一的東洞庭湖,如果沒有鳥的飛翔和歌唱,那將是怎樣的蕭瑟與荒涼。
在東洞庭湖濕地的上空,就曾經(jīng)發(fā)生過600多只小白額雁一次性葬送在偷獵者槍口下的慘景。
600多只小白額雁在藍天上揮灑寫下的那個巨大的“人”字,居然就有人那么不假思索地用一串子彈將其擊得粉碎,變成一片血光。這種不忍目睹的慘狀,居然就發(fā)生在洞庭天堂。
日月經(jīng)天,有誰愿意見識如此雪崩般冷酷迅疾的死難?
天地有知,對死亡的輕描淡寫永遠違背著造物主和人類本身的心愿!
5
洞庭湖的魂魄既浸潤在湖水之中又飄拂在湖波之上。
滋潤洞庭湖精神的,是洞庭之水。
喂養(yǎng)洞庭湖靈魂的,是洞庭文化的精髓和血脈。
無論是穿越岳陽樓還是行走在洞庭湖畔,只要漸時忘卻塵間俗事,我們就會依稀看到遠走的屈原蘸著碧波書寫《云中君》、《招魂》的悲愴;李白、杜甫、孟浩然風塵仆仆趕到這片夢幻水鄉(xiāng)的身影;就會看到三國名將魯肅為駐守幾千年的岳陽郡揚鞭策馬、金戈揮舞的英姿;就會看到聰慧的小喬追隨周瑜撕殺疆場的巾幗風采與女兒柔腸……
沒有靈魂的山往往缺少山的氣勢與禪機。
沒有靈魂的水容易迷亂和散失。
洞庭湖是屬于水的,是水的肌膚和血肉凝成的。
有一位研究洞庭湖的專家曾經(jīng)提出質疑:洞庭湖的靈魂到底是什么?然后,這位專家又找到了一個精辟的結論:如果洞庭湖真有靈魂,只是這靈魂暫時散了,亂了,我們人類完全可以為她“收”魂,完全可以將她的靈魂“收”回來重新安置到她的心里去。
這并不是一個唯心的觀點。
當人類在嘗到了湖水報復滋味之后,才開始意識到是該幫洞庭湖找回靈魂的時候了,是該呵護洞庭湖靈魂的時候了。
2003年春季,湖南的岳麓書社出版了一部《洞庭湖志》。這部近百多萬字的鴻篇巨著,歷經(jīng)了三代人、千多年的辛勤勞作。為修此志,許多人窮極一生行走在洞庭湖的煙云與波濤之間,甚至還有人獻出了生命。這本《洞庭湖志》,就是由洞庭湖的魂靈凝成的。 |